公民寫手

20世紀私人鞋楦工廠,是活的遺產:德國Fagus Factory in Alfeld

前陣子路經德國下薩克森邦的Alfeld小鎮,在Fagus鞋楦工廠遊走三小時,此處從火車站步行十分鐘即達,是很理想的鐵路自助旅行一站,適合現代建築粉絲朝聖。

Fagus歷史廠房群共十棟(圖01,點開下圖可放大),建於1911-14年,被認為是現代主義建築起手式之一(略晚於Peter Behrens在1908-09年的柏林AEG渦輪機工廠),至今無一拆除,維持著1910年原規劃方案。歲月更迭,傷損難免,便於1985到2001年陸續維護、修復,又在2011年晉身了聯合國教科文組織UNESCO世界遺產行列。

在各路相異建築理念大舉交會的二十世紀初,Fagus工廠群綜合了科技、藝術和人性之當代思惟,呈現新型產業機能性及勞動環境品質之追求。其鋼構和玻璃的構造組合,尤以轉角處採取柱牆脫離而外覆大片玻璃的做法,明亮輕盈(圖02),影響無數。相較於目前981個世界遺產之中的30餘個近代遺產,實屬最早期玻璃帷幕建築,堪稱建築現代性第一道宣言。

Fagus工廠的建築師,是年輕的Walter Gropius(1883-1969)和Adolf Meyer(1881 – 1929),Gropius於1907年進入Peter Behrens事務所受到老闆和德國藝工聯盟(或稱德國工藝聯盟,Deutscher Werkbund)風格影響,1910年和Meyer合作開業,掀起另一波金屬與玻璃如詩魅力的探索。1919年Gropius於威瑪(Weimar)接手延續自工藝美術學校與藝術學院而來的國立建築學院(即包浩斯,Bauhaus),Meyer也前往任教,因此,可直指,Fagus工廠即是兩人執業奠基之作,其形式和內涵已先行反映出欲結合建築、工藝和設計於一體之Bauhaus理想。

01-兩張圖拷貝-
圖01:十棟歷史廠房之位置與機能
02-pano 095-103-2--拷貝
圖02:世界第一座玻璃帷幕建築,2011年列名UNESCO世界遺產

***

這是週日,下著小雨,自火車站沿指標接近廠區大門,已可望見部份主建築和大煙囪(圖03)。警衛室無人值守,四周也無其他遊客,我只有三小時可停留,便迅速走近最為經典的主建築,以粉絲心情攝像取景,同時不明究理「明明是開放日耶」?

直到十分鐘後,遠遠走來一位大叔,招呼了我們,才消解心中狐疑。他拿出一張充滿歷史式樣語彙的建築照,以很不輪轉的英語說:「這是漢諾威1911年同期興建的新市政廳樣子(圖04),而我們當時卻已經有這樣的現代化廠房了。」開門見山昭示了此鞋楦廠的時代意義。

05-DSC_0137-拷貝
圖03:廠區大門
06-DSC_0779-拷貝
圖04:同時期的漢諾威市政廳

 

 

 

 

 

原來,過去大批員工盛況雖已不復見,至今工廠仍維持著十來位工作人員,持續替許多知名品牌打造鞋款,整個廠區就是一直運轉著既有製作鞋楦機能的「活的遺產」(Living Heritage),無需模擬、仿造或懷舊式地復古,僅因週日無人上班才顯得冷清。

為了避免干擾平日工作,故將各種展示集中於圖01所標示的[2]展示區,那是一棟五層樓磚木構造的原倉庫,入口在煙囪旁。身為員工之一的大叔,即是特地繞了大半個廠房,專程到門口引領迷惘的路人一二。

他一路走走講講,到了展場票櫃前正欲離開,又突然表示還有些餘裕時間,可以帶我們參觀[4]工作區和[5]主建築,因此我等幸運得見早期現代工廠內部。

過去,木頭原料自廠區一側緊臨的鐵路運來,送入[3]乾燥室處理、備用(圖05);大部分員工,是在具有折板屋頂和天窗的[4]工作室和倉儲區,以不同機器輔助創製各階段的木頭楦模、塑楦模和各式樣品(圖06);最後修整鞋楦細部的手作工坊,位在[5]主建築一樓,沿著大片玻璃帷幕設置,鄰近是辦公空間和小展間(圖07-08)。廠房內外,處處可見磚、木、鋼、玻、混凝土的材料界分,簡潔清晰,堅決揚棄古典厚重攪揉之語彙(圖09)。

07-DSC_0827-拷貝
圖05:[3]乾燥室
圖06:[4]工作區和倉儲區
 

圖07:手作工坊
圖08

 

 

 

 

 

 

12-pano 085-091-拷貝
圖09:材料清楚界分,揚棄厚重感

走在工作區的大片玻璃帷幕旁,我忙著端詳如何手拉金屬鍊而控制玻璃窗開關的設計(圖10),也抬頭觀望天窗細部(圖11),一時停頓稍久,大叔也緩了一下,突有所感地透露:「工廠裡,夏天很熱,冬天很冷。」我對他抱以瞭然的笑容。的確,歐洲舊建築維護更新的實際難題之一,即是如何有效解決過去較無效率的防寒禦暑問題,尤其是大量採用了玻璃建材的這裡。

最後到了工作區一隅,他表示每年都會在廠內舉行音樂會,「就在這裡,把貨物暫時移出這兩區,員工就可以舉行文化活動了」,兩手比劃著約莫兩個柱距的範圍。大叔殷勤帶看和簡單解說,可以感受他極為滿意這棟開先河之大作,只是謝別之前,竟忘了請教他在這裡服務了多久。

13-DSC_0818-拷貝
圖10:開窗之鍊

 

14-DSC_0811-拷貝
圖11:天窗

 

 


 

 

***

不只大叔有佛心,售票阿姨也是好人來著,她指點了製物櫃使用,還直接優待大家都可購買僅3歐的學生票。購票後就可參觀[2]展示區五層樓和地下藝廊,每一層樓的左右兩側各規劃一個主題,談建築,談遺產,談歷史,談產業,更談人。

建議的參觀順序如圖14所示:N1–>S1–>S0–>S2~S5–>N5~N2,可循序了解建築遺產、鞋廠歷史、產業脈絡和人文(圖15)。動線毫不複雜,文史資料整理齊全,還有許多和周邊社區互動以及青少年教學活動的相關成果(圖16-20)。

N1:廠史\世界遺產
S1:Carl Benscheidt(Fagus創廠老闆,1858-1947)–Walter Gropius
S0:地下藝廊
S2:建廠歷程和更新改造
S3:鞋楦模造
S4:百年鞋流
S5:活的遺產
N5:樹材多用途
N4:大尺度木製加工
N3:木製品
N2:Fagus人物

15-DSC_0873-拷貝
圖14:建議動線
16-P1050163-拷貝
圖15:十個主題
17-pano 888-893-拷貝
圖16:展場
18-DSC_0838-拷貝
圖17:民眾參與
19-DSC_0853-拷貝
圖18:兒童模型比賽與展示
20-DSC_0944-拷貝
圖19:文件蒐集
21-DSC_0915-拷貝
圖20:歷史照片

 

 

 

 

 

 

 

 

 

 

 

 

 

 

產業、空間和人,向來無法單一觀之。想自工業革命之後,時代態勢已大幅斜傾於工業化生產。機械製程和造型設計之間的磨合,新技術和手工藝之間的競逐,議題逐漸擴散在四方遼闊的辯論場,資本方的影響力逐漸取代神權和王權。要造就一系列經典建築,資方業主的意念勢必成為重要成事關鍵。

不知創廠企業家Carl Benscheidt是何等性格?究竟是勇於驅散歷史主義的幽靈,又能在“裝飾即罪惡”和“批判廉價粗糙的工業產品”等各方拉扯之中判斷,慧眼選擇Walter Gropius促成此般革命式的發聲?抑或是追求一種酷炫新潮感,樂享創新形式的小確幸?

然而,無論初衷是單純抑或複雜,他都支持了建築師大量實驗新式材料和構法(圖21-22),充分追求理性又穿透的空間性,並實踐「替德國勞動階級提供至少六小時日照」的設計理念,為產業工廠建築帶來另一番突破。

建築之外,勞工議題和企業社會責任也引發我的好奇心。展覽中揭示了Carl Benscheidt管理心法:「公司的財富,來自我們員工對於產品的知識、能力、責任和熱情,而非機器或是銀行戶頭」(Our staff’s knowledge, ability, commitment and enthusiasm for our product are what constitutes the wealth of our firm – not the machines or our bank accounts),話雖如此,尚不知這100年來Fagus工廠如何處理鞋楦工人們因應機械化時潮而退遣等情事?是否有不為人知的血汗勞動?老闆是否言行合一地重視著人是公司最大資源之宣稱?

我也清楚,任何發問,勢必得回到德國歷時社經脈絡才得以著陸,答案必然也是。

「還是暫時做一位現代建築追星粉絲就好」,不免這樣想,「再忙也要和Gropius喝一杯咖啡!」只要能在瀰漫現代建築原味的Café稍歇啜飲,已然滿意不已……(圖23-24

03-DSC_0774-拷貝
圖21:穿透性
26-DSC_0884-拷貝
圖22:新式材料和構法
28-DSC_0015-拷貝
圖23 :Cafe

 

 

30-pano 066-069-拷貝
圖24:Cafe內部,再忙也要和Gropius喝一杯咖啡…

***

終在即將離開廠區之際,彷彿得到了解答指引。

那時雨勢暫歇,趁寥寥幾縷陽光搶拍建築外觀,再又遇上了另一位開車大叔。他乍然停車、熄火,搖下車窗,接著,竟將整串鑰匙遞出窗外晃啊晃的,另一手指著主建築側門,雖不諳英語但努力示意我可取走鑰匙,逕自去開門拍照無妨。

應該不需要訝異了,他已不是這裡唯一好人。但在我解釋已經參觀過主建築之後,他不死心又興沖沖地下車,要帶看(我也已注意到的)Cafe門口那經典的欄杆收頭螺旋設計(圖25)。甚至伸手商借相機,硬是要按快門拍下一張他認為角度最有看頭的欄杆照(圖26),讓客人帶走做紀念。這實在讓人印象深刻!

31-DSC_0941-拷貝
圖25:欄杆之螺旋收頭
32-DSC_0082-拷貝
圖26:大叔最愛的角度

 

 

 

 

 

「到底是什麼樣的認同感和驅動力,可以讓工廠員工們對自己工作、空間和文化如此自豪?又能如此主動、友善地向遊客分享那一份認同?」解碼過程或許漫長,需要啟動一連串扣緊時代脈絡的連動序列程序,但思考過程相當愉悅。

也許鋼鐵和玻璃象徵冷靜和紀律,也許德意志人民給外人的刻板印象也差不多如此,但在Fagus這樣一個尺度人性化的小型工廠裡,歷經百年變遷,主事者卻未大舉擴張廠區直至稀釋人性的地步;而員工於禮接待遊客之餘,屢有熱情之舉,我無法將那些自然流露的感情,歸咎於僅僅是經由服務訓練或是SOP處理程序即可達致。

想來,是有一種人情味和文化自覺,和工藝精神彷彿相通,它們類似於一種,即使已藉由現代機械輔助製程、省時省力、而藝匠們仍然堅持賦鑄氣力和創意的態度,跨時代潛行著。生活運轉和場所機能,相遇相契在時間之長流,這一群文化遺產賴之以活。不禁讓人回想起一段展覽內容:「如果沒有此般內涵—賦予建築生命力的員工,那這個構造物將徒具空洞形體。」(This construction would be a mere empty shape, if it did not have its content – our staff bringing this building to life),Walter Gropius如是說。(圖27-28)

於是我樂意傾向一種詮釋:即使歲月浮徙百年,文化遺產殼膜尚在,但能鮮活直遞而來的,向來是穿越了各式理論語彙、材料工法和建築形式的,人的溫度。

而這溫熱,亦伴隨著文化遺產維持原有機能之運作、保存維護之重視、文件記錄之詳盡和展示詮釋之深刻,一再保質、加值。

33-DSC_0945-拷貝
圖27
34-DSC_0804-拷貝
圖28

 

 

 

 

 

 

***

當然,私人企業欲維護一處世界遺產廠房建築群的價值,絕非易事。Fagus工廠在1946年名列區域歷史建築,在1978年獲得邦等級歷史建築法定地位,2011年進入世界遺產名錄之後,名氣或許漸熾(終究是位於一個遊客不多的小鎮,知名度也不及Weimar或Dessau的包浩斯建築),卻勢必帶來更加沈重的國際責任和義務(圖29)。

擁有者Fagus-Grecon Greten GmbH & Co. KG.不僅得遵循相關文資法令和約束,須與各級主管單位和委員會共謀,也須整合建築、文化遺產、產業、教育等跨領域專業者,繁複協調無法免之。

落實責任之關鍵,在於如何對待世界遺產真實性(Authenticity)、完整性(Integrity)和各種傑出普世價值(Outstanding Universal Value)的保存、維護與管理。若分解至細微層驟,即是每日使用和管理的分毫關照。

既需要引動廠區歷任主管和員工們的認同,加深認識生活於文化遺產之中的限制與潛力,注重日常維護;也需要擴散至外圍關係社群,尋求更為廣遠的共識,一起守護。這一切絕非易事,但因為私人企業具有比公部門更彈性的機制,具有比個人更豐富的資源網絡,諸般可能性由此滋長。

而我所短短接觸的、很主觀認識下的Fagus鞋楦工廠,看來正擁有一種奇妙的鮮活溫度和安守其份的價值追求,也正動態地替世人記錄著,百年以降鞋楦產業和現代工廠建築群的一頁發展史。(圖30

***

這年頭出門小旅行,想避開遍地開花的世界遺產,顯然已不容易。而吾人所服膺之、欽羨之的,無非就是人類與歷史環境之間那和諧互動、累積並經世傳遞的重大文化意義(significance),這必須回歸於在地脈絡和在場之人,以及對於自身、生活、遺產和時代的種種尊重—即使揭去徒稱文創、OT、競爭、宣傳…等膚層之後仍然溫熱的自持。

20世紀文化遺產的價值,絕不低於更先前存在的遺產,卻常常因為人們拘泥於年代近遠的迷思,遭受忽略或嚴重破壞,扼殺原可維持既有運作系統的「活的遺產」種種生機。回想台灣,20世紀政權交替,近現代遺產所立足的土壤,交織著本土與外來多元文本,是國外不可能掄奪的基底養分,然而那些遺產卻也如實一再殞滅於各種規模的開發,聲嘶力竭才得以搶救部份,讓諸多第一線專業者和熱心民眾疲憊不已。

我們如何看待自己的20世紀遺產?如何看待自己的產業遺產?又能如何著力保護?值得社會結構中各個角色一起思索、出力。

35-DSC_0843-拷貝
圖29

 

DSC_0964-
圖30

延伸資料:

Fagus Factory官網:http://www.fagus-grecon.com/
UNESCO官網,Fagus Factory in Alfeld:http://whc.unesco.org/en/list/1368
歌德學院線上編輯部〈世界文化遺產:法古斯工廠〉:
http://www.goethe.de/ins/cn/tai/kue/arc/cn8181158.htm

 

補充照片:

DSC_0796-- DSC_0799-- DSC_0795- DSC_08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