涼亭上的天秤兩端-蘭嶼的難題

這次很幸運的,在颱風過後遊客最少的時段,造訪了蘭嶼。上一次,是3年多前為了飛魚研究而初登人之島。這次5天4夜的行程中,大部分時間天空是灰濛濛的,海中的景致也因為颱風剛過而失去了原本的美麗。但也因為少了海上捕飛魚、水下探險的行程,有很多的時間與當地居民、部落工作者聊天,也對蘭嶼有了新的認識。

達悟還是雅美?

再談一切的一切之前,首先要把命題搞清楚,也就是要先為達悟族正名。你如果問,「蘭嶼人都是達悟嗎?」答案是O,「達悟都是蘭嶼人嗎?」答案是X。

其實,達悟(Tao)在雅美語中,是”人”的意思。根據語言學、考古學、民族學等方面的研究,蘭嶼的住民發源自菲律賓北方的巴丹(Batanes),屬於玻里尼西亞種(Malayo-Polynesian),之後分別往南遷至呂宋島及往北遷至蘭嶼,遷移至蘭嶼的一支,稱之為「雅美Yami」。

傳統文化,還是觀光文化?

那麼,達悟是怎麼變成雅美的代名詞的呢?聽說就是當初某些年輕人覺得這個名字比較好聽,就對遊客這樣解釋了。「有些解說素材在蘭嶼的傳統文化是不存在的,但為了讓解說內容更生動豐富,就加油添醋多了一些漢人的想像,例如嘟嘟悟(蘭嶼角鴞)被解釋成為邪靈的象徵,但其實並不完全是那麼一回事。」東清村第一男模謝宏鑫表示。

蘭嶼現在的年輕一代,大部分在高中之後,便跑到台灣念書或是工作,對傳統文化的了解很少,甚至連母語都不太會講。最近幾年,因為台灣的工作不好找薪水又低,有年輕人便回到部落蓋民宿經營生態旅遊,鄉公所及在地協會也對部落進行解說員的培訓工作,但是,文化的傳承畢竟不是透過幾十個小時的授課就可累積的,舊有的文化還是逐漸隨著耆老的逝去而消逝。現在的某些故事、傳說反而是為了迎合觀光客的說法,久而久之連部落的人都搞不清楚這些故事的真假了。

東清村第一男模謝宏鑫說,到蘭嶼前,要先做好交朋友的準備。不是交男女朋友,是跟馬路、文化還有海風交朋友。

 失去舞台的拼板舟

現代物質的進入、人口的外流,也造成傳統文化的改變。過去,要造大的拼板舟,是要部落共同開會決定的,先決定有多少人可以組成漁團,再決定要不要造大船。整個造船的過程相當繁複,從開墾、種樹、砍樹、造船、雕刻,需要很長的時間、很多的人力投入。而目前,在台灣的機動船引入後,耗時費工的拼板舟已經逐漸被取代。一方面也是因為人口外流,沒有那麼多人可以參與造船。

相對於雅美的近親-菲律賓巴丹島上的居民仍使用傳統的拼板舟捕魚時,蘭嶼已經全面性的使用機動船進行作業,使用從台灣引入的流刺網、追逐網取代傳統手持火把、手抄網的飛魚捕撈方式。現在的拼板舟,已經不是捕魚的工具,而是帶領遊客體驗海洋文化時的一種橋梁。反倒是,鄉公所為了鼓勵生態旅遊的發展,對造船的人家有提供一些補助,也多少幫助了造舟文化的延續。

拼板舟,過去是捕飛魚的主要工具,現已成為遊客體驗海洋文化的橋梁。拼板舟捕魚效率雖不如機動船,但好處是,颱風天前可以收起來,不似機動船因為重量重,無法抬到陸地,颱風颳起時,只好看海龍王願不願意手下留情了。

禁忌的妥協

為了迎合外來文化的需求,蘭嶼人也開始用不同的觀點看待傳統禁忌。例如,過去飛魚季時,不能從事其他的漁業活動,但是導入觀光後,有些遊客有海釣、浮潛的需求,於是便產生折衷的辦法,就是不要在港口或是村落附近捕魚的地方進行這些活動。

對禁忌的堅持,也與外來文化的干擾程度有關,開元港、機場附近的漁人、椰油部落,因為遊客量較大,部落的老人家,對觀光客接觸久了,也不再那麼堅持傳統的禁忌;而後山的朗島、野銀則能對傳統的禁忌有相當堅持。替我們進行地下屋導覽的顏玉蘭說,「在野銀,地下屋的解說是沒有人要做的,為了賺那麼一點錢,可能要被部落裡的人指指點點,很不舒服。」不過,也有一些老人眼見地下屋為部落帶來收益,也就慢慢接受了。

在外來的宗教信仰傳入前,蘭嶼人是「怕鬼不信神」,很少人願意在晚上出門。但是為了發展生態旅遊,有些物種如蘭嶼角鴞、椰子蟹等必須在夜間進行觀察,解說員還是得硬著頭皮帶著遊客前往,除非是村裏頭有喪事,那幾天就絕對不會在晚上出門。

冒著被部落族人奚落的可能,野銀村的顏玉蘭大姊還是很詳盡地替我們解說地下屋的種種,「左邊長長的是拿來裝鬼頭刀的盤子,右邊半橢圓的是裝飛魚的。」

進口的風味餐

蘭嶼人以芋頭及番薯作為主食,但是遊客要吃到這些東西,除非變成他們的好朋友,否則可不容易吃到。因為,蘭嶼人並沒有儲存這些作物的習慣,當天要吃多少,就採多少。魚也是一樣,除了飛魚會製成飛魚乾儲存至10月的終食祭之前,其他捕獲的魚很少放超過一個星期,也不對外販售。因此,在蘭嶼島上,觀光客吃到的食物,仍與台灣大同小異。

有同行者提出疑問,為什麼蘭嶼沒有提供屬於自己在地的風味餐?第一男模謝宏鑫一語點出了的發人深省的重點,「我們蘭嶼的土地就只能提供那麼多的食物,如果你們說的風味餐,是進口的,那你們要嗎?」

天秤颱風造成灌溉水芋田的水管斷裂,水芋田因而乾凅。水芋是蘭嶼重要的主食,不對外販售,只有成為好朋友的,能能享用。

蘭嶼人的希望

在台灣人的觀點裡,蘭嶼是個物資貧乏的地方。但其實,蘭嶼目前更需要的是資金、公共建設及部落整合。以此次天秤颱風造成的影響為例,眾多來自台灣的緊急救援物資顯示了台灣人對這個離島的關懷,但是,實際上,蘭嶼更需要的是資金的進入。

東清發哥鄭新發說,「蘭嶼每年都有17級風的情況,我們早就習慣了,也不會餓到,但是媒體這樣報導,讓我們10月份的遊客都沒了。如果真的要幫忙,就來蘭嶼觀光,或是捐一些水管吧!」因為天秤颱風造成島上水管損壞,部份水芋田因此乾凅。「這次颱風讓部分山坡地崩塌,必須要重新整地,找怪手來幫忙挖,鄉公所補助的50萬根本不夠用!」-野銀的張清泉表示,部落的災後復原還是需要經費的直接援助。

在生態旅遊的發展上,蘭嶼也面臨與台灣島上其他地方相同的資源整合問題。蘭嶼鄉公所辦理的社區培力課程,進行解說員訓練,因訓練時程短、名額有限及缺乏全面性的規劃及整合,造成部分族人認為這些培力忽略了地方共同利益、在實質上幫助有限。也有部分族人表示,政府應該就交通、港口、公共設施等基礎建設進行改善,才能解決蘭嶼觀光發展的基本問題。

另外,核廢料的去留,一直是蘭嶼人心中的問號。日本文化人類學者中生勝美在9月初率領了一批輻射醫學專家進入蘭嶼進行輻射監測,在朗島附近偵測到「放射性碘」超過自然背景值。面對這樣的情形,朗島區族人表示,「多麼希望不是透過日人來告訴我們這些。」長期來看,核廢料的存在,對蘭嶼的發展絕對是一個不安定的不確定因素。

蘭嶼上的小米,不是主食,是要辦豐年祭時,才會開始栽種小米。而雅美的豐年祭,與阿美族的不同,不是年年有的,大概3~5年才會舉辦一次,部落中的長輩會決定何時要辦。今年7月有舉辦,下次,請趁早!

蘭嶼的未來,自己決定

目前蘭嶼人面對天秤兩端的掙扎,就是文明vs 傳統、 方便效率 vs 自然純樸、制度化 vs 約定俗成,這些生活型態及治理方式的選擇。

在早期的蘭嶼人心中,並沒有土地私有的概念,即使到後來,也只是口頭約定、以物易物即可。所以島上大部分的建物、土地都是沒有紙本權狀的,以致於在前一陣子天秤颱風造成許多農地受損,但卻礙於法令,無法申請補助的情況。另外,蘭嶼島上的民宿越來越多,卻因為土地權、建照、消防等問題,少有合法民宿;其他像機車無車牌、漁船無船籍等等,這些在現有法規架構之下難以解決,可能需要政府跨部會層級的研商協調,才有可能加以突破。

此外,營建署有意將蘭嶼納入海洋國家公園的規劃,並於去年(2011)在椰油村成立「蘭嶼海洋文化資源保育推廣中心」,積極與當地人討論劃設國家公園,共同保護海域資源的可行性。但是,族人對此還有相當的疑義,一方面雅美已習慣過去民主自治的方式(無頭目、領袖之階級制度,大小事務由部落人士共同開會決議),另一方面他們相信自己就足以管理這片海洋,做好保育的工作,不需藉由外力的束縛。

上圖為蘭嶼的斯文豪氏攀蜥,下圖為台灣的斯文豪氏攀蜥,兩者體色有明顯差異,為蘭嶼、台灣分屬不同生物地理區的最佳實證。

面對傳統文化在現代物質文明進入後的轉變,不管是生物地理區系還是人種起源都與台灣大相逕庭的蘭嶼人要問,「蘭嶼人自己想要的未來是什麼?」。台灣的行政制度與治理模式,是否適用於蘭嶼?這些都還需要許多的溝通與磨合。

站在台北101俯瞰整個城市脈動,或許有種騰雲駕霧、與國際接軌的快感;但坐在蘭嶼的高腳涼亭上吹著海風配著鹹味唱首雅美情歌,未必不是更快活自在的寫意人生。

拼板舟的兩側由同心圓及波浪構成的「海洋之眼」,彩繪在船身上,據說可以引導漁人航行的方向。而誰的眼睛,可以引導蘭嶼人的未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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