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攝影/胡冠中)
(攝影/胡冠中)

深溝釣魚大賽(上):光影交錯的世界

粗首鱲令萬物屏息,條紋小䰾定義艷麗,巴西珠母麗魚捨棄詞彙,牠只靠光與鱗片就能證成自己。

有條草魚朝我游來,我不敢動,願為一刻鏡頭化做一截浮木,那天太陽很大,池水很涼,草魚來了草魚走了,我感到我的背脊著了火,胸腹生了根,飄在水裡不著地,像一株大萍。

  大賽結束後,芳儀說要請我去吃飯,以此撫慰我的心靈。雖然不知道自己為什麼需要撫慰,不過人家免費要請我吃飯,笨蛋都知道要裝成極需撫慰的樣子。我答應芳儀,問她可以在那時候訪談她們嗎?她說可以啊。

  這次釣魚大賽的基地位於當地小農開的「深溝共同店」,我們約的餐廳就在共同店的旁邊。周日中午我準時赴約,和芳儀走進餐廳,點了些雖然看不懂可是好像很厲害的東西,而同為舉辦單位的另外兩人也到齊了,場面就變成餐點紛紛上桌,「米米之音」Podcast主持人大米訪問我作為參賽者的心得,我訪問粉專「農田裡的科學計畫」的創始者芳儀大賽如何誕生,至於田文社的Over,則把芳儀的兩個小孩一一抱去撞牆。

(攝影/田文社)

農村的生物多樣性帶來驚喜

  大概在十年前,青年小農、友善耕作曾經起過一股小浪潮,芳儀一家就是乘著這股浪潮來到宜蘭,想在深溝種植水稻。然而作為一個科學家的視野,促使芳儀想對友善耕作的核心精神追根究柢,譬如,許多小農會以苦茶粕消滅福壽螺,但鹼性的苦茶粕也會傷害到其他螺貝魚蝦,讓芳儀思考有沒有更友善的方式解決螺害?至今已舉辦四屆的釣魚大賽,就是誕生自這樣的背景。

  「在過去,農田裡的許多生物,和人的關係往往建立在食用之上。」釣魚大賽舉辦的契機之一,始於追索現實與訪談間的距離。彼時芳儀與大米訪談深溝居民,從耆老口中得知不少人與水族互動的故事,與如今的深溝相比恍若隔世。

經歷三四十年來的綠色革命、農地重劃、使用化肥農藥等改變,當芳儀嘗試想要比對深溝的今昔樣貌時,很快發現許多調查資源都投入於相對原始的環境,像深溝這種人為活動頻繁的農村,在預設此處生物相沒啥特殊的心態下,竟找不到什麼資料用於佐證。

  然而農村的生物多樣性又帶給了芳儀驚喜,她告訴我在深溝設陷阱的經驗,光是一個放在水溝中的蝦籠,就收穫了五六種生物。那顆蝦籠成為了解深溝水生動物相的決心,芳儀一度想以個人的力量進行調查,奈何所需資源過於龐大,於是便把腦筋動到公民科學頭上。

  芳儀本來研究的是鳥類,而以公民科學為基礎建立的鳥類資料庫如eBird、BBS(臺灣繁殖鳥類大調查)早已行之有年,但上述兩者的受眾皆明確指向賞鳥者,假使要以公民之力探索深溝水域,受眾又在何方?這個問題的答案,在巡田水時獲得解答。

深溝一帶釣魚者眾,七早八早就能看到釣客聚集在水邊,芳儀意識到比起「抓魚」,「釣魚」這個詞彙給人的想像更加明確,那年時值Over競選村長,政見密密麻麻中一項正是水路踏查。後來Over光榮落選,但「深溝釣魚大賽暨水域生物年度盤點」卻從此誕生了。

清澈、安全、水深不深,太適合水下攝影

  我轉頭看向Over,就是眼前留個平頭的奇女子,擔任深溝釣魚大賽的美術總監。這時候Over已經把兩隻小孩撞過一輪牆(嚴格講起來是店門口的塑膠布),轉而開始監督她們跳某種舞蹈,我想訪問她應該可以收穫許多珍貴的視野吧,就得到以下這些對話:

我:Over你在釣魚大賽裡面都做了什麼啊?

Over:鼓吹啊!

芳儀:為什麼我們會想做釣魚大賽呢?

Over:好像是因為你自己想做調查結果做不完吧?

  不行不行,幾番攻防下我放棄了訪談Over的念頭,我道行太淺,眼下只有Over能跟拍我,沒有我訪談Over的份。於是Over又回去和兩隻小孩玩抓帽子、烏龜揹、跳芭蕾舞,和芳儀的小女兒互相畫貓鬍鬚。事後芳儀跟我說,那樣風暴混亂式的訪談,是此處的常態,要我多多包涵「很多人到最後都會說,忘記自己到底是來問什麼的。」

  不會不會,我很清楚地記得自己來的目的,記得當時芳儀跟我說,釣魚大賽未來的獎金會增加時,我的眼睛都亮了起來。

  在2022年的那個夏天,我繳完圖書館與違規停車的欠款,於是從五年前一個什麼都不會的高中生,變成五年後一個除了抓魚外什麼都不會的大學生。不對,已經不是大學生了。剛畢業,兵單還沒下來,缺錢也缺能力,這個階段我稱之為「後大學生」。在那個夏天的七月,一個百無聊賴的後大學生,看到深溝釣魚大賽再次舉辦的消息,於是決定花五年所學來拚五千塊的獎金。

  大賽的前一周,我在一個熱到發燙的上午,前往內城的羌仔連埤進行場勘。在宜蘭的諸多埤塘中,此處非常符合水下攝影的所需條件:清澈、安全、水深不深。大熱天裡,兩旁種植的落羽松池水看起來更清涼。我停下機車,脫掉衣服,速速入水,開始拍照。

那時有鯰魚、鰻魚,還沒有吳郭魚……

  今年的釣魚大賽開放以水下攝影紀錄物種,然而整場大賽中,大部分的參賽者仍待在岸上拍照,只有我一個跳進水裡對魚按快門。為此我深感惋惜:拍照時我用的是Olympus公司的TG6水下相機,要價一萬多,但其實水下攝影也可以很廉價,我第一張水下攝影的照片,就是用三百多塊的防水套包裹手機所拍到的明潭吻鰕虎。目視觀魚可以從水上,也可以使用窺箱,但我想唯有視野的平行,才能解釋萬物為何願為一條發情的的粗首鱲屏息。

  粗首鱲令萬物屏息,條紋小䰾定義艷麗,巴西珠母麗魚捨棄詞彙,牠只靠光與鱗片就能證成自己。有條草魚朝我游來,我不敢動,願為一刻鏡頭化做一截浮木,那天太陽很大,池水很涼,草魚來了草魚走了,我感到我的背脊著了火,胸腹生了根,飄在水裡不著地,像一株大萍。

  在東北角沿海的獨流溪觀察時,當地的淡水魚以洄游性魚類為大宗,然而在羌仔連埤,至今我記錄到的27種魚種皆無需降海就能完成生命史。所有魚種中,有九種魚屬於外來種,而剩餘的原生種中,又有至少有五種魚是經由人為放流才現蹤宜蘭的。

  在大米製作的訪談節目《我愛深溝》中,可以從當地居民口中一窺彼時深溝的生物相:1913引進的食蚊魚已經出現在陳榮昌耆老的回憶裡,他說那時有鯰魚、鰻魚,還沒有吳郭魚,那是因為莫三鼻克口孵非鯽要到1946年才引進台灣;張宏安先生表示耆老都說「有水就有鯽魚」,而在歷屆大賽的統計中,鯽魚的觀察次數僅有紅胸鰂360項觀察紀錄的四分之一,雖說數據會受比賽的執行方式影響,但不可否認,這種生活在緩流水域中下層、適應力強、以底藻及腐植質等為食的外來種,與鯽魚的生態棲位是如此類似。

在火光之中,撿拾散落一地的碎片

  「記憶有多少層,而我們能掘得多深?」艾倫.勃狄克在他關於外來種的著作《回不去的伊甸園》中如此嘆惋,我想起小時候家門口的市場還有很多麻雀,而不是黃嘴巴的八哥鳥;我想起家旁邊的埤塘,裡頭的高體鰟鮍和吻鰕虎不知道都跑去哪了。眼下所及的生物相,遠比想像中的易碎,我們的回憶,那些魚,都活在著了火的時間裡,而釣魚大賽的目的之一,就是在火光之中,撿拾散落一地的碎片。

  然而我總忍不住將雙眼投入大火裡。

  羌仔連埤的入水口,是魚群聚集的地方,我與水流稍微保持距離,看到石賓、粗首鱲、長鰭鱲和馬口魚等待上游漂下的食物,在2020的大賽中,曾經有過三筆平頷鱲的紀錄,這是種隨香魚自日本引進的外來種,後來經主辦單位證實為長鰭鱲之誤鑑,讓沒看過平頷鱲的我心裡有一絲可惜:牠來自哪裡,並不會在我心中因此變得醜一點。

  我看著魚,看石上光斑因流水幻滅,想到今年大賽預告影片中的文案,心想是啊,我們確實活在一個光影交錯的世界裡。

「在過去,農田裡的許多生物,和人的關係往往建立在食用之上。」釣魚大賽舉辦的契機之一,始於追索現實與訪談間的距離。以釣魚大賽之名,蒐羅水中生物之消長,引來經常覓魚的後大學生……(攝影/胡冠中)
(攝影/胡冠中)

  因為在花蓮調查的關係,大賽開始第三天,我才騎往深溝共同店,要向主辦單位拿我的墊板和水路地圖,一路上左思右想,覺得五千塊好像有點少。這時我突然靈光一閃:除了抓魚,我還會寫作啊。我先是拚個首獎,接著為大賽寫一系列文章,第一篇寫大賽緣起與水下觀察,第二篇寫調查方法與宿敵對決,第三篇寫大賽展望與我的奮鬥,不就能再拿去投稿嗎?

  興沖沖騎到共同店,想提出訪談主辦單位的可能,我抵達時大概十點多,按照比賽章程,這個時候芳儀應該要在店裡,但沒有。我拍了拍鐵捲門,大聲問有人在嗎?過沒多久,一隻腿很短的狗從鐵捲門的縫隙中鑽了出來,看看我,走到馬路對面又走回來,再度鑽回門裡。

  於是一幅場景就出現了:七月正午,好熱的天,深溝共同店,有條狗在鐵門底下進進出出,有個後大學生盤腿坐在馬路上,托腮,等待,思考,心想真不想工作啊,去工作的同學們好像都很慘,剩下幾個讀研究所的在苟延殘喘,但好像又不能不工作啊,不去工作就沒有錢了,有沒有什麼辦法可以不工作呢?有沒有什麼辦法可以整天抓魚就會有錢呢?

  那個後大學生思索著難解如詩的困境,面貌想必顯得憂鬱而哀傷,不過有時,他又情不自禁露出得意的笑容:地點在宜蘭的抓魚大賽,這筆獎金也只能是我的了。

(攝影/田文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