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攝影/胡冠中)
(攝影/胡冠中)

深溝釣魚大賽(中):拋網決勝負!

在東北角的獨立溪流中,日本禿頭鯊是最普遍最無聊的物種,多的像是貓身上的毛,我從來沒想過我會對日本禿頭鯊投以如此熾熱的眼神。

 確定要拋之後,剩下的就是地點問題了。我們在店外張望了一下,決定走向對面的停車場,當我示範完將拋網交給江權祐後,心裡突然後悔起來。

  周五共同店有開,所以我又過去鬼混。和芳儀在店裡聊著聊著的時候門開了,我回頭,就看到去年前年大賽的冠軍走進店裡。

  螞蟻是上屆和上上屆的冠軍,看起來很黑,讓我想到我有個學長叫蔡黑,肩上掛個腰包,天氣很熱不知道為什麼還戴毛帽;權祐是當地的學生,看起來像個宅宅,至少臉起來像,他那顆有點宅的頭接在不那麼宅的身體上,讓我想起他在江湖上渾號「半獸人」。

  在深溝釣魚大賽的規則中,未成年者須與一名成年者組隊方可參賽。螞蟻已經成年,祐權今年十七,兩個人於是成為一支讓人義憤填膺的隊伍。他們就像是蝙蝠俠與羅賓,福爾摩斯和華生,只不過我比福爾摩斯高一點,而那個華生又比我高半個頭。

這人不只是我的對手,還是個拋網奇才

  大敵當前我強作鎮定,要打敗我不能靠拳頭,要靠抓魚。於是我很有風度地上去找他們打招呼和聊天,交流一下資訊、點位以及競賽策略,我很高興地跟他們說羌仔連埤外面的溝圳有不少高身鯝魚,他們也很高興地跟我說他們沒抓過。接著江權祐和芳儀借完水下相機之後,我問江權祐要不要學拋網,他說好,我走到停車場就後悔了:我在幹什麼?為什麼我要幫助自己的對手呢?

  這個時候反悔就沒有風度了,我只好不甘心地示範一遍,然後把網掛在江權祐身上,結果他一拋就拋出個半開,我表面喝采叫好,內心毛骨悚然:天啊太可怕了,這人不只是我的對手,還是個拋網奇才。螞蟻勸江權祐用獎金買張拋網,我聽後非常恐懼,走到旁邊雜貨店買舒跑壓驚,回來的時候停車場多了個路過的老人,正教他們另一種拋網方式,這個方式對我挺管用,至於江的網則纏成了一團,我的心於是放下了一點點。

  「你要不要學拋網?」我問螞蟻。

  「不要。」他回答得很乾脆,殊不知拋網這項技術可能會左右比賽。

  「我感覺螞蟻所有上傳的資料點位都是公開的,我也是,這代表大部分他找到的東西,我也能找到,我找到的東西,他也能找到,所以剩下不那麼容易發現的物種,就是這場比賽決勝負的關鍵。」我跟芳儀這樣說,她點點頭,我跟螞蟻這樣說,他也點點頭。

陷阱這東西就像來來去去的共享單車

  據說,螞蟻兩人將大賽區域分割成一塊一塊,然後地毯式地夜巡、設陷阱,不眠不休;我則列了一份歷屆大賽的物種清單,確認點位,以各式各樣的調查方式挨個點名。

  基本上,我的調查方式以水下攝影為主。大賽期間,我先在羌仔連埤記錄了二十多種物種後便向其他水域探索,當水質汙濁的時候,就棄相機改用撈網,這也是螞蟻奪得前兩屆冠軍的工具,我先是在羌仔連埤外面的水溝撈到過往沒記錄過的高身鯝魚、在鼻仔頭公園撈到香魚,接著又在內城撈到許多毛蟹和兩隻無辜的鱉。與其說是一種調查方式,撈魚不如說是一種狩獵的技藝:真正的調查方法是目視法,撈網只是把生物抓起來而已。

  清單上的名字已經蒐集一半了,接下來我所欠缺的物種不是數量稀少、晝伏夜出,就是喜歡待在髒髒的地方。為此我準備了四個蝦籠,以秋刀魚為餌,希望能捕獲泥鰍、鱔魚和一些甲殼類。

  陷阱種類繁多,不過原理都很類似,都是開口大、入口小,易進難出,從定置魚網到以寶特瓶自製的蝦籠都是如此。有的陷阱會等待獵物進去躲藏,有的會放置誘餌主動吸引獵物,常見的誘餌有魚肉、麵包、豆餅等等。不過比起斟酌誘餌種類,我覺得如何隱藏你的陷阱才是重點。

在水邊閒晃時,時常可以發現別人設置的陷阱,而你設置的陷阱也會被他人發現。大賽期間,我放置在深溝國小前的蝦籠連著水草被人清走了(不過後來我又在南澳撿到一個),因此我常說陷阱這東西就像共享單車:總是來來去去,如果離開了也別掛心,只需要耐心等待下一段新緣分,不能放真感情。

雜魚之中,卡著一條八公分的日本禿頭鯊

  我用蝦籠捕獲了幾隻粗糙沼蝦和日本沼蝦,至於澤蟹則是我回到羌仔連埤用踢擊法找到的:那是一種運用腳掌與水流,將生物趕進網中的方式,進入網中的生物通常不大,除了魚類、十足目以外,也被用來調查水生昆蟲。

《世界溫帶淡水魚圖鑑》表示這是一種「日式的魚類調查方式」,不過在我接觸魚類時,台灣已經有不少將此一技能操作到出神入化的專家。記得大三那年,我在台東有幸與位不可思議的農夫一起找魚,他拿著自製的網具在溪石間擺弄幾下,然後展示一尾約四十公分長的鱸鰻,這嚇壞了當時的我,他卻一臉沒什麼好驚訝的。

  講完種種調查方法,我終於可以開始來講拋網,這是大賽中最需要技術的調查方法,也是最有故事的調查方法。

(攝影/胡冠中)

(攝影/胡冠中;田文社)

  即使在網路上有不少教學影片,我還是花了不少時間並仰賴幾個路人的手把手教學才學會拋網,如今想起來,一切都相當值得。

  拋網分成傳統與美式兩種,操作方法略有不同,不過都是藉由巧勁使甩出的網張開。拋網的缺點是難,網具容易破損,水太深不能用,水太急不能用,水中有障礙物一樣也不能用。拋網的優點是快,無需等待,如今我理網、拋網、收網,只需要大概兩分鐘的時間。

  大賽中似乎只有我使用拋網,一開始的目的其實只想逮住羌仔連埤中的幾條圓吻鯝,然而在圓吻鯝之後,我的漁獲就只剩下慈鯛以及幾種鯉科溪魚。直到七月二十二號,我都還不知道自己會在深溝抓到日本禿頭鯊。

  那天禮拜五,下午六點,我照著芳儀指示來到深溝的一處大排,在前幾屆的大賽中,此處是羅氏沼蝦這種外來種的熱點,應該是從附近養殖場跑出來的。張望一下,寬六七米、深兩米的大排中不少垃圾,水質很差,一票紅胸鰂和慈鯛在裡頭打滾,也許會有土虱或鯰魚吧。我決定晚上再來看,拋個兩網就走。選定一處水圳流入大排的地點,理網、拋網、收網,整理漁獲時,我注意到在雜魚之中,卡著一條八公分的日本禿頭鯊。

捧著那條魚像捧著五千塊,觀察盒彷彿大賽獎盃

  事情是這樣的:綜觀四屆釣魚大賽,日本禿頭鯊在歷年中僅有八筆紀錄,這是因為深溝離海較遠,禿頭鯊幼魚從海中上來要經過的距離不短,而平原地帶中的農田地景又不適合其生存,才導致數量如此稀缺。我曾在大湖溪流域中試圖以浮潛尋找這種魚,結果無疾而終。檢視Inatuaralist的紀錄,都是分布在一些莫名其妙的地方,如今一切都說得通了。

  日本禿頭鯊的幼苗往蘭陽溪上溯,途中進入深溝農田水圳錯綜複雜的水系,此處距離大湖溪尚有一段距離,但有些個體已經長到無法攀岩而上的體型,只好留在骯髒的大排。大排的水對該種溶氧應該太低,我那條禿頭鯊選定溶氧相對豐沛的出水口度日,結果被我用拋網捕獲。

晚霞正盛,我站在道路一側,凝視大排下游──彼時那條日本禿頭鯊的幼魚,也許就順著這道水路上溯,穿越廣袤的蘭陽平原,我極目遠眺,欣賞美景,以沉默感嘆大自然與生命的奧妙。

  騙你的。

  我興奮得鬼吼鬼叫,停不下來,七手八腳把日本禿頭鯊裝進觀察盒,接著繼續鬼吼鬼叫。我拍了幾張照,上傳群組炫耀,然後看著牠。在東北角的獨立溪流中,日本禿頭鯊是最普遍最無聊的物種,多的像是貓身上的毛,我從來沒想過我會對日本禿頭鯊投以如此熾熱的眼神。

我看著牠,伸手摸了摸牠,拍了張照,然後重複剛剛的行為一遍,捧著那條魚像捧著五千塊,觀察盒對我彷彿大賽的獎盃。

  啊,在這場大賽中,神明站在我這邊。

「你們是來參加深溝釣魚大賽的嗎?」

  如果看到有人在戲水處拿著上述的器材搜索,十有八九就是釣魚大賽的參賽者了,為此只要在路邊看到有人攜帶裝備,我就會上前搭訕。

  禮拜四,下午我暫時結束田文社的跟拍,前往三年前紀錄衛氏米蝦的熱點(事後從額角判斷,那應該是多齒新米蝦或擬多齒米蝦),路過共同店前十字路口的時候,我的對向有兩個人騎機車前往內城的方向,肩上扛著兩隻撈網。我想了想不對,感覺這兩人來頭不小,於是掉頭追上等紅燈的他們。

  「你們是來參加深溝釣魚大賽的嗎?」

  「呃……對。」

  (短暫的沉默)

  「你是蟻又丹?」

  「呃……對!」

  「我叫冠中。」我說,「我們還會再見面的。」然後我拉下安全帽面罩,帥氣地朝反方向離開,沒有回頭,回頭就不酷了,很酷的漫畫都是這麼畫的,很酷的電影都是這麼演的。

(攝影/胡冠中)
(攝影/胡冠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