繪圖/李政霖

誤解牛屎鯽

這種體長不足10公分的漂亮小魚,如今只能在化學汙染不嚴重的緩流河川旁流、零星的農田水塘、水路網通達且環境自然的圳道內,才能找到牠們的族群。但把工業化、水路固定化、水泥化的時代巨輪往回逆轉,牛屎鯽是許多中老年台灣人幼年的美好記憶,過去分布在全台低海拔各地的農田、埤塘、灌溉溝渠中,換句話說,就在農村人家的日常生活領域裡。

攝影/李政霖

想當然耳的牛屎鯽童話
  在一個農村水塘裡,有一隻體色華麗的牛屎鯽王子,和一隻泳姿曼妙的牛屎鯽公主相遇了。

「這水塘的味道不對。」小巧卻絕美的他們擁有這水塘裡最豔麗的色彩,所以他們的愛情結合絕不能馬虎。傳說自古以來,高體鰟鮍(牛屎鯽)與田蚌一族諦有盟約,只有田蚌參與的愛情,才得以圓滿。為了尋找這偉大愛情的見證人,他們離開水塘,游入溝渠,開啟了偉大的旅程,去尋找「神聖的田蚌教母」。

闖蕩一番後,竟發現他們的水塘周邊水路都斷了,根本出不去,歷經劫難與等待,一場西北雨下來。

「味道對了。」牛屎鯽公主、王子循著西北雨的味道,總算找到連通的水路,躲過假好心來打鑼鼓、做媒,實際上只想伺機吞掉這對愛侶的鮕呆兄、土虱嫂的襲擊,來到了「新樂園」。

在神聖的田蚌教母見證下,公主王子的愛情修成正果,與田蚌交換了互相扶植幼子的承諾,牛屎鯽在田蚌殼內產下愛情結晶,田蚌也把幼子託付給剛成為母親的牛屎鯽公主,給予他們的愛情最神聖的祝福,同時是最深切的寄託。

自從知道牛屎鯽與田蚌有著「互相托育」的共生生活史之後,我的想像曾經是這樣的童話故事,甚至還畫了看似考究的「寫實」生態場景。後來在野外的觀察中,才發現這完全是一廂情願的誤解。

公主與王子

相戀至今18年了,我不可能再欺騙和我一樣將屆不惑之年的妻子,說她風華如舊(縱使她一定會信)。

這天我們腳下踏的是當年定情的城市溼地自然中心步道。園區多年來代代相承的環境工作者們努力下,泥土與濕潤微風的芳香依舊,身邊的她背包裏所裝配的物件,從望遠鏡、圖鑑與哲學書慢慢演進到今天的奶瓶、圍兜等等育嬰用品、甚至差點逾期的種種繳費單,其歷史峰迴路轉自然不在話下,對比當年一個天真清純一個狂狷自負,也有點不堪回首。

「ㄟ,ㄟ……」不久前才剛送走自己的第一年,還只能發出少數語音的兒子,指著木棧道旁的生態池裡一個角落。我隨他的小小手指看去,耀著天光的水面下,隱約有桃紅、藍綠的色塊閃動,我一眼認出那是一群高體鰟鮍。

一般牛屎鯽的流水型棲地,水總是混濁,視線不佳,往往只能以誘餌蝦籠捕撈上岸,無法直接隔水觀察。而此地涓流的入水經人工營造的泥土、水草沉澱過濾,水色清澈,步道旁莕菜等水生植物圍繞,魚兒聚集,是少數極易觀察的地點。

那些來來去去的色塊顯得十分忙碌,我調了一下腦內專屬於野外觀察者的視覺頻率旋鈕,稍稍突破晃動波光的屏蔽,瞥見這群往返奔忙的小魚,大部分是體色斑斕的公魚,但也有渾身銀黃純色的母魚偶而現身,他們時不時看起來就情緒激動,似被什麼吸引著,是食物?還是…?

是田蚌!水下的底泥裡隱約顯露著兩道殼緣,殼開了小縫,中間探出有著柵狀構造的入水口與較小的出水口。我高聲叫道:「牛屎鯽的繁殖群集耶!」一旁的小傢伙嚇了一跳,跌坐在地上。

繪圖/李政霖

仔細看著興奮的公母魚動作,心中期待看見文獻上描述「產卵管伸入田蚌鰓腔產下卵粒」的場景,卻遲遲沒有出現,只見母魚拖著顏色鮮艷卻顯得笨重的產卵管,在田蚌入水口附近晃著,公魚們每隔幾秒,就瘋了似地向田蚌這裡爭先恐後地推擠翻游,看起來產卵排精的動作就隱沒在那一片混亂之中……。

牛屎鯽母魚的動作總是曖昧不明,一直沒讓我等到「見證愛情」、「交換承諾」的瞬間,倒是眼前景象讓我恍然大悟,我那關於公主王子的童話幻想,根本毫不實際!奼紫嫣紅的閃爍魚影,演示的可不是什麼相識相依的聖潔戀曲,根本是一場身不由己的混戰,是的,即使兩性的終極互動,孕育愛情結晶的場景,也是一個你爭我奪、意義僅止於繁衍驅力甚或情慾本能的生存戰場,如此而已。

「ㄟ,爸比注意一下你兒子啦。」孩子的媽皺著眉頭念道。跌坐地上的小小孩一時站不起來,索性在地上爬開來,還一面東抓西抓途經的野草、落葉等等新奇事物。我一箭步過去將他輕抱起來,拍掉他身上與手上的塵土,聞到嬰幼兒特有的輕淡乳香味,此刻又攙和了一絲汗酸味,孩子因為動作被突然打斷而嘴歪眼斜,咿咿呀呀地抗議起來,眼看著就要補償性地把手指放進嘴裡吸吮,媽咪急急忙忙在背包裡翻找著濕紙巾給他擦手,還不忘輕輕地瞪我這失職的爹一眼,我連忙扶助她沒關上拉鍊的背包,搶救包裡的東西免於散落一地,讓一切更混亂……。

牛屎鯽的現實

寶寶因為白天玩得足,特別早入眠,我躺在床上被懸念翻擾,悄悄潛出臥房,上網查了許多資料,步步回推,重新構築自己對於牛屎鯽的認知。

這種體長不足10公分的漂亮小魚,如今只能在化學汙染不嚴重的緩流河川旁流、零星的農田水塘、水路網通達且環境自然的圳道內,才能找到牠們的族群。但把工業化、水路固定化、水泥化的時代巨輪往回逆轉,牛屎鯽是許多中老年台灣人幼年的美好記憶,過去分布在全台低海拔各地的農田、埤塘、灌溉溝渠中,換句話說,就在農村人家的日常生活領域裡。

依此特性,我再往更早的時代推想著。在台灣島上,人類出現以前,牛屎鯽原應是分布在河川出山區後,水路大幅發散所形成的溝渠、埤塘等等水體,甚或不定期氾濫的沖積平原上的低凹地區水域,通常成群活動於水生植物繁茂的緩流或靜水區。這樣的原始棲息特性,應該是很難在同一塊水域上代代相承的,因為即便河川主流的流量,尚有豐水與旱年之分,主流之外的水域,肯定更會受到週期性或不定期乾旱的影響,而乾涸或變得不宜生存。再加上牠們在生殖上對田蚌的依賴,更是大幅降低了一對牛屎鯽「香火永續」的機會。

攝影/李政霖

所以,關鍵即在於「多」。牛屎鯽族群繁衍存續的圖像,比較近似機會主義,在某塊適宜的水域繁衍出超大量的「儲備族群」,在乾旱時有足夠的量可以耗損,而在洪泛時也足以拆分為各個小族群,分散到其他的棲地,增加更多存續的機會,這裡失敗,至少那裏成功,「我們」失敗,至少「有人」成功。

一對牛屎鯽的重要性,距離所謂的公主王子可是天差地遠,牠們更像是「牛屎鯽祖靈」手中的一筆「基金」,為了分散風險,而放置到不同的時間、地點去錢滾錢,一切憑藉著「機率」,得到整個族群存續數量上,更大(或更保險)的獲利。

在牛屎鯽的世界裡,個體的「自我實現」,無足輕重,在神聖的愛情與傳宗接代的場景上的演出如此擁擠混亂,自是理所當然了,說不定整群銀亮斑斕的小魚在混濁的水體裡亂竄閃動,還更能吸引同類異性的注意,前來分享資源,大夥既是競爭,亦是互利呢。

易子之約

說到互利,那「田蚌之約」的殊勝印象,似乎也搖搖欲墜,雖然牛屎鯽的繁殖近乎百分之百依賴著田蚌,同時協助田蚌帶走幼子,尋找更好的水域落地生根,但田蚌所「託付」的幼兒可不是孱弱之物,這類雙殼軟體動物的幼體,被稱為「鉤介幼蟲」,顧名思義,殼上長著鉤狀構造,牠們正是以此構造附著在「寄主」身上。而被寄宿的魚,遭鉤介刺入處的組織常會增生,嚴重者導致血管堵塞,有些會形成頭部充血紅脹的症狀,甚至死亡。

鉤介幼蟲,不但會趁著成魚前來放卵時,寄生在成魚產卵管、尾鰭臀鰭之上,幼魚在其田蚌母體內成長時,也會附著在幼魚身上,而幼蟲數量多的話,幼魚往往無法承受,必然無法長大。

我試想,牛屎鯽這麼依賴田蚌,身上或許有些維持平衡的防禦機制,例如長長的產卵管可能就是為了盡可能拉開魚體和「危險的小東西們」的距離,也或許能夠以這樣一個「誘敵裝置」,盡可能讓多一點鉤介幼蟲前來附著,以稀釋幼魚遭到染指的機率。然而以上都只是看了資料後的推論,或許牛屎鯽也根本沒有什麼防禦機制,一切就是憑藉機運,有些幼魚就是活不下來,而只要有少數能夠逃過一劫就夠了。

若是這樣,那麼這個「易子而育」的聖約,就只有一個真正的稱呼,叫做「鉤介幼蟲病」,而繁殖成功的牛屎鯽只是「感染」此病或幸運未被感染的「倖存者」罷了。

繪圖/李政霖

我看著自己當年花不少時間畫的「牛屎鯽公主王子與聖潔的田蚌教母」,反省自己為何直覺地就給出這樣的角色設定?或許在四十年前那個人稱「奇蹟」的年代,公主王子的個人主義便開始萌芽,人們興沖沖地撰寫著自己的腳本,要穩定賺錢,於是用工廠取代森林;不想再看天吃飯,於是用大廈佔據農田;不願再面對西北雨釀災,於是用生硬的水泥固定了搖擺不定的水文;用單一的故事線,取代了多點多面發展的風險與機會,然後,我們那些身披神奇虹彩的小小水中鄰居們的生存姿態,也漸漸被淡忘、抹除了,留下的,是我這個「樂不思蜀」的現代人,一個只能想像出公主、王子故事的人。

然而,我所遺忘的只有牛屎鯽嗎?

呼吸

出了工作室,看到伴侶也出來享用難得的自由時光,慵懶地盤坐滑著手機。淡水的夜很靜,我們都能聽見房內小兒短促而規律的呼吸聲,那聲音成為這新居夜間的基調,將在這幾年內取代牆上時鐘的秒針滴答聲。「剛查牛屎鯽的資料發現,我那張圖根本完全畫錯了,之前撈的時候就都是整蝦籠的,我怎麼就沒想到他們本來就會是一整群的呢?唉,現在變得無法想像,一隻牛屎鯽是怎麼看待自己人生的了。不過,發現很多很有趣的東西喔……」

我的公主轉向我,淡淡地笑逐顏開輕聲送我一句回應:「爸比最好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