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攝影/胡冠中)

看見鯨鯊—海中小事(3)

鯨鯊吻短眼小,頭扁平而寬廣。海有他隱晦的容貌,譬如其族群數量與洄游路徑,但那可重達幾十公噸的巨大身軀也直觀的令人無法質疑,以及美。

當飛旋海豚徑直朝船隻衝來時,我的思緒不禁回到進行行前解說演練的前夜。

(攝影/胡冠中)

多羅滿的解說教室裡,人群分裂成兩派,只因我在演練時的一個說法:影片結束後,我詢問聽眾是否會暈船,並告知他們如果有帶暈船藥的話,現在就能夠服用,吃藥的時候就能聽我繼續講解。會這麼講一來是作為開場的話術,二來這類藥物需要約莫半小時的時間提前服用,正好與距離開船剩下的時間相符。

海的敵意與吸引力

教室後方的解說員出現兩種說法,一方認為語言具有力量,行船前的心理暗示可能徒增乘客恐慌,應當謹慎構思這類說法。此外,由於不具醫療資格,對於藥物的給予或建議有其責任,不應涉足;一方認為將活動的風險全面展示,有助於強化乘客用於應對的心理建設。有解說員說他看過一個中國大媽,或許是因為來自對海陌生的內陸,暈船帶給她的不是不適,而是對於死亡的恐懼。

講,還是不講?隔天上午十點多,當伊朱開始行前解說時,我的思緒仍在昨晚的兩方間擺盪。今天乘船的對象是滿滿一整個教室的團客,除了大部分的壯年人口中還有五個年輕菲律賓男子,讓我暗自思忖增加英文解說稿的可能。除去他們因語言不通而顯得無聊外,解說平平安安地結束了。眾人上船,沒有人料到在港外的,是一點五米的風浪。

那不是想像中怡人的海。我在船頭,看到天空陰暗,站在船首乘風破浪的氣勢已經被吹散了,幾個中年人把背貼上船艙外側,變成幾片黏在牆上的麵包樹葉;我在船艙,部分乘客因為被浪打到受不了而進來,有些人情緒潮濕,我看到導遊坐在位子上滑手機,他的眼神荒蕪的像是龜裂的農田;我在船尾,有個大媽抱緊廁所旁的柱子,兩個男人圍在旁邊,表情和我一樣無助。

能怎麼做?船上解說通常會請乘客直視海面、減少晃動,用身體來感受大海。但比對經驗,關於當中的成分我感覺話術多、技術少,仰賴的是講者的感染力。但會暈船的我如果曾感受過海的敵意,又要如何去說服眼前的大媽去感受海呢?我請大媽移動到船艙,說剛出港風浪會比較大。她搖頭拒絕,表示船艙裡會更暈,然後伸手接過身旁男子遞來的暈船藥。

暈船不是暈眩,那感覺更像背叛

全船低迷的氣氛一直到鯨豚出現時才消失。一開始我們之間的距離很遠,偶爾有背鰭出現,乘客的叫聲才會開始閃爍。後來幾隻從兩點鐘方向朝船隻衝來,下潛、浮上,開始船首乘浪。這時就能清楚看見飛旋海豚身上色塊柔軟的邊界,因為折射而顯得曖昧。但海也有他銳利的一面,當艙外的乘客因海而發光時,艙內的空間就顯得陰暗。即使陰暗,你還是能看見有人用面紙擦嘴,然後抽取下一個塑膠袋。

從那個大媽吃下暈船藥到鯨豚出現的時間正好是半小時,我發現她出現在船側看海,臉上看不出表情。繼續往後走去,當乘客把焦點放在前方時,船尾就沒有任何人了,原本坐著大媽的地上,只留下一灘稀稀的、摻有些許食物殘渣的黃色液體。

暈船是可以適應的,當適應船上的搖晃後,回到陸地反而有陸暈的可能。我請教有過陸暈經驗的室友,問他在遊艇上打工是如何克服暈船的。他表示第一天上船時他就跟著遊客一起吐,第二天稍微好過一點,第三天就可以唱歌跳舞了。

距離大媽接過暈船藥的十五分鐘後,在船艙內觀察乘客的我也開始出現暈船前兆。暈船不是暈眩,那感覺更像背叛,彷彿共事多年的身體正在策劃一場謀反。我起身離開,艙外的通道很窄,我手腳並用爬行,讓意識透過移動緊緊貼服身體,在緩而沉的深呼吸間穿插約四秒的憋氣,吸,吐,吸,吐,暈船這件事於是從一場背叛,變成一張放在架子上很久、偶爾看到會心痛的舊照片。

海洋臉上有一塊深色的雀斑

海好像變得親切一點了。回程時我坐在二樓,由上而下尋找被驚起的飛魚。三樓的伊朱突然傳來一陣猶疑的咕噥,我還沒聽清楚,喇叭裡的聲音又向上拔高。

「鯨鯊!」

魚類不需要換氣,軀體也鮮少露出水面,所以一種可能是三樓的人往下望,發現海洋的臉上有一塊深色的雀斑,這樣的雀斑多羅滿去年只發現了一次,今年則有兩次。在遠方的時候雀斑還只是雀斑,直到約六七公尺處時,雀斑就有了魚的輪廓了。我往下衝,我一邊罵幹一邊大叫,我知道我不該罵幹和大叫,但我就是想要罵幹和大叫。他媽的那是鯨鯊啊,多羅滿去年也就看了一次,我人生裡有幾次可以罵幹和大叫?

魚類不需要換氣,軀體也鮮少露出水面,所以一種可能是三樓的人往下望,發現海洋的臉上有一塊深色的雀斑,這樣的雀斑多羅滿去年只發現了一次,今年則有兩次。在遠方的時候雀斑還只是雀斑,直到約六七公尺處時,雀斑就有了魚的輪廓了。我往下衝,我一邊罵幹一邊大叫,我知道我不該罵幹和大叫,但我就是想要罵幹和大叫。他媽的那是鯨鯊啊,多羅滿去年也就看了一次,我人生裡有幾次可以罵幹和大叫?

鑫伯說這隻鯨鯊不大,瘦瘦的,但我想那就是我的海。鯨鯊吻短眼小,頭扁平而寬廣。海有他隱晦的容貌,譬如其族群數量與洄游路徑,但那可重達幾十公噸的巨大身軀也直觀的令人無法質疑,以及美。看到鯨鯊時我好快樂,回程時我好快樂,在解說教室填紀錄表時我好快樂,晚上洗澡上廁所時我還是好快樂。快樂一直過了好幾天才退潮,然後那個大媽的背影就從我心裡的海浮上來。

想要詮釋海,從來就只能成為海

她會暈船是我的錯嗎?我想不是的,暈船除了關乎體質,也反映那人當下的身體狀況。但如果我冒著一點風險讓她提早吃下暈船藥,那她是不是就能看到鯨鯊了?我想不是的,解說員的職責並不在此,其風險也並非你個人甚至組織能夠承擔。構思行前解說稿時,我的胃歸於平靜,腦內卻開始湧浪。鯨豚、雨、紅領瓣足鷸,日光、白燈塔、不適的身體,關於船上的所見,坦白說我尚未理解,也沒有信心去描述。

那些我尚未明瞭的一切,透過我心虛的詮釋,終將成為遊客所見之海的一部份。然而他們不知道的是,對即將成為解說員的我來說,他們的乾涸與暈眩,他們的光與鳴叫,也會在我的解說稿中留下水漬。那頭鯨鯊,那個太晚吃下暈船藥的大媽,都會存在於我的海裡,讓言語的顏色變得複雜──想要詮釋海,從來就只能成為海。

我知道暈船很痛苦,如果你暈船了,坦白說我真的不能幫你什麼──我想這樣對我的聽眾講。但是,嘿,如果你暈船了,我希望你不要因此討厭海,因為海真的很漂亮喔。晴天時的海閃閃發光的,陰天時的海也不錯。我覺得海豚很棒,但我還是最喜歡魚。我二十二歲那年第一次看到鯨鯊,那是世界上最大的魚,也是我看過最大的魚。牠好大,牠好漂亮。鯨鯊很少,我希望你能看到,關於希望你能看到鯨鯊的這份心情,我希望你也能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