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攝影/李政霖)

尋找溪底藍(上)

原以為是輕鬆走到瀑前,發揮自己引以為傲的肢體協調能力,巧妙運勁三秒攀越的場面,霎時間原本秀麗的綠波變成了將人不斷往瀑布兩側凹槽暗處拖去的危險暗流,前一秒如新娘白紗般雅緻的氣泡水花變成了密度驟降的慘白下沉帶,華麗幻想剝滅,剩下的只是一個基本的問題:要怎麼安全上岸?

(繪圖:李政霖)

藍色

「教練您好。」

「我不是什麼教練啦,只是喜歡玩水,偶而帶朋友走走溪而已。」

K哥是一身材略為中廣,臉上有著一抹「足以得到任何人信賴的無害微笑」的魁梧男人,他是在地朋友特別為我們這趟尋藍之行商請的「溯溪教練」,行前聽到此消息的當下,我心頭立馬不服氣地長出「雖覺得受寵若驚,但天龍人被瞧不起了嗎?」的青春痘,另一方面卻帶著「需要溯溪教練的尋魚行程究竟會是什麼樣子」的疑惑,隱隱開展著對此行的想像空間。

今天我們要尋找的,是東部溪流上游的一種絕無僅有的藍色,台東間爬岩鰍。 那也是台灣島溪流魚類觀察要付出最大跋涉代價的目標。

清晨從民宿前往約定的集合車站的我,當時是這麼相信的。

「台東間沒那麼簡單啦。」

在這趟之前,每次要有東部行程,我便會提起圖鑑上面清一色灰褐樸素的爬鰍科魚類裡,這個唯一會製造「顏色」印象的物種,達人給我的回應總是這淡淡的一句。
而這次,一聽說是「保證班」,我便毫不遲疑地向老婆請了假,幾乎忘了她可曾點頭允准過,便跳上了繞過中央山脈的普悠瑪列車,深夜抵達台東,在朋友的民宿睡了一晚之後再回到車站與大家會合。

一會,J騎著125機車抵達,他是達人過去一起探索採集魚類的老朋友,住鹿野,身形精瘦,頭後紮著馬尾,臉上的器官都長得像會刺人的「武器」,深邃銳利的眼眉,怒張的鼻翼,削尖的顴骨,向外延伸下勾的「嘴裂」,加上他口中老淡定地吐出自己釋迦園「前幾天才看到一尾鎖蛇」這類的話語,沒有人會懷疑他必是原住民,但據其本人所言,他完全在漢文化社區成長,也不確定自己到底是什麼族。

(攝影:李政霖)

「大家可以把裝備丟在後車廂。」K哥熱情地招呼著,我和達人在後廂卸下沉重的裝備與行李,然後只看到J的一個小提包輕盈落在一旁,發出微弱短促的「篤」聲響,看那提包的量體,恐怕就只裝了一雙溪鞋吧。教練的無害微笑帶點為難,問道「啊你…只帶這樣啊?」

「嘿啊。」J以不符他精瘦體態的重低音隨口回應的同時,我瞥見他的雙眼似乎處在望向無限遠處的狀態,並無聚焦,同時確定了剛剛一直隱約聞到的酒氣來源。

入山

車路的盡頭,是支流與主流的匯口,但此處流況不宜走水路,我們在這裡預先換上防寒衣、防滑溪釣鞋,將裝備一一擺置於防水背包內,捲好扣好確認密封,雙肩揹起,便開始徒步,魚貫進入穿林小徑,往支流上游行去。

甫入林下,視線一下子就變得幽暗,恍若架在額上的墨鏡突然滑落,需要幾分鐘的時間適應。但走在我前頭的達人,已經迫不及待地開始問起K哥當時看見台東間爬岩鰍的情景。

「就,帶著朋友去裡面玩水,還沒到瀑布的一個潭區,就看到底下有東西在鑽。潛下去看就是那個。」

「一路大概幾隻?」

「不少隻。」

領頭帶路的「教練」,應答時似乎非常靦腆,連物種的名字也避諱,不知是顧忌著會否冒犯這個高貴的珍稀動物,還是怕把觀察資訊都說破了就被溪神沒收,不會實現。

走沒多久,隊伍便開始下切,我們扶著手臂粗的樹幹,在濕潤的根系、岩盤與腐植土間尋找落腳點,一步步下達溪邊,溪床呈現凹凸崎嶇的V至U形,在流水的浸染之下呈現漆黑一片,心頭抓定起走水路,一腳踩入,流聲潺潺,水溫沁涼,兩旁逆著天光的岩壁卻如此靜默,硬生生地沒收了入水時刻應有的雀躍與暢快。

(攝影:李政霖)

東部的溪總是有其個性,讓我們這兩位走慣東北角那種溫婉秀麗溪床的「遊客」,一時間還得花上一些氣力去適應每一步的高低落差,不過為了上面那些藍綠色珍寶,達人與我的興致截至此刻還是凌駕一切的,我們很快就穩住了腳步,或許動機在於讓自己維持興奮度,我也開始在大家的一路閒聊之中見縫插針,「練肖話」起來。

潭與瀨

第一個潭出現在眼前,潭的形式在我這「台北人」的經驗中,其實沒有太陌生,就是一個約莫兩米的70度岩盤陡降,加上堆疊的大石,造成一束寬不足一米的瀑流,瀑流之下自然侵蝕成一個小小的深潭。

這種落差,若是在東北角溪流裡溯行,雖非無法越過,但通常會是行程終點,不再上去了,因為在這等級的落差以下,洄游性的珍稀物種觀察常常已經是心滿意足,不想再付出時間與體力去挑戰未知變數。然而,今趟可是定調為「台灣島淡水魚巔峰之旅」,一路至此,水中僅有寥寥魚隻,且都是最普遍的日本禿頭鯊而已,這廝障蔽看來並不嚇人,又僅是第一道,為了前方如此重要的目標,肯定要翻上去的。

正當我觀察著潭區地形和魚況的時候,K哥已身先士卒到達瀑頂,做出手勢要我們跟上。我仗著些微的年輕,一個箭步就往前踏去,孰料走沒三步,腳下傳來一陣陣失重感,心頭一沉,這才往潭頭不到三分之一的距離,水位竟已來到腰部了!硬著頭皮再往前走幾步,果然已達滅頂深度,雙腳完全懸空了。

(攝影:李政霖)

原以為是輕鬆走到瀑前,發揮自己引以為傲的肢體協調能力,巧妙運勁三秒攀越的場面,霎時間原本秀麗的綠波變成了將人不斷往瀑布兩側凹槽暗處拖去的危險暗流,前一秒如新娘白紗般雅緻的氣泡水花變成了密度驟降的慘白下沉帶,華麗幻想剝滅,剩下的只是一個基本的問題:要怎麼安全上岸?

根本沒有答案!我只能盡可能穩住往前游的動作,在逐漸靠近同時映著「目標」與「危險」二字的瀑流前,保持冷靜,感受水流與底下地形的變化。

距離潭頭岩壁不到半米了,我有點狼狽地加強夾水的頻率和力道,雙手近乎噴出地伸向潭壁,緊緊抱住,靠夭,竟是滑的,立馬想像自己是隻壁虎,把接觸面積最大化,用全掌的銳利鱗片好容易才卡緊岩壁¬…,那一瞬間,腳下似有條無形的巨鱸鰻精,不甘心地把我在水中的下半身往瀑流內側隱隱拖了一下,幸好終究只是警告,沒有徹底遂行。

手腳並用好容易攀上瀑頂,還沒完,下一步沒有看到任何落腳點,前行的路徑在另一側,我可能必須踏進流水裡再跨上對面的岩塊。此時四肢都被恐懼封在岩上,活像個毫無建樹的猥瑣版耶穌基督,直覺性地依循台北經驗踏向腦中虛擬的「水下踏點」,竟然踩空,繼續深入,大腿都埋進水裡了還沒踏到地,心想這什麼台東,連瀨區都侵蝕成如此深度?整截浸在激流內的小腿眼看也要被沖出去,根本也不可能對準踏點,只好放棄一步步轉移重心的保守走法,看準對岸的落腳點,把下一步交給命運決定,縱身躍起,努力控制住身體墜勢,盡可能垂直降落到估計只有皮夾大的安全區,不要造成任何滑動…,呼,幸好成功。

回看潭裡的周大,這位總是打趣聲稱自己「不會游泳」的台灣魚人,此時卻如默默拉犁的老牛,往潭中走完腳踏實地的每一步,然後以穩定的速度,禪定般的眼眸「亂中有序」地划水過來,緩緩攀上潭壁,過程不發一語。

「還好吧?」暖男教練值得信賴的笑容關心道。

「看樣子這趟真的是很硬啊。」登上了岩盤平台,達人才鬆口氣般地吐出了感言,一旁佇立的我這才緩下呼吸、雙足不再癱軟無力而得以前行,「周大你不是講你不曉泅水?剛學會了喔?」時間像被什麼削除了,大家只是低頭繼續走著自己的路,數丈高深的墨色溪谷、根系間勉強叢生的姑婆芋、不知打哪處岩隙竄出垂落的山棕也沒有回應我,沒記錯的話,剛剛那應該是我此行最後一句垃圾話了。

身在台北,自從開始關心溪流生態,種種論述中關係到溪床棲地多樣性時,「潭」、「瀨」像是某種行文傳統格式一樣,一定會被提及,說在整溪床時一定要如何地保留深潭、怎樣地維持瀨的地形變化云云,我也曾妄自尊大於此議題說上幾句,而今僅僅一條東部的小支流溯行的第一組潭與瀨,直接用身體和脆弱的心靈感受了「真實的水文學」。

突然發現,從什麼時候開始,J就不在「隊伍」裡面

雲豹

聽到花東人說著他認識的誰的朋友的部落的耆老,喝酒的時候有說漏嘴,最近在某某山區還看過雲豹,不可能認錯,而描述的地點往往是鄰近人類聚落之處,並非什麼窮山峻嶺、深林幽谷之間,我總會露出尷尬不失禮貌的微笑,心中真實想法秘而不宣。

看過學者做族群調查的報告,對比國外調查努力量與結果的懸殊差異,我相信,台灣雲豹並不是最神秘的那類大貓,牠就是滅絕了。

印象中,J跟我們進入林道的時候,和我們的裝備完全是兩回事,他只穿了短袖潛衣、五分水母褲,似乎是打著赤腳,而且身上酒氣未退,一路上我們哈拉閒聊,都如作壁上觀,除非有人指名問他問題,否則全無答話。

(攝影:李政霖)

越過了第一個潭之後,水路開始變得愈發難走,三五步就要冒點摔斷腿骨的風險,變成行進間的常態,無力再去注意每個成員的動作語言語,目光卻因此而更集中了,開始看到一些水生昆蟲、石上的棕簑貓排遺、沙地上的山羌足印等等動物蹤跡。

「這邊要踩白色的這塊,不要踩黑色~~」滾滾激流在狹窄谷間迴盪,K哥就在前方兩米扯著喉嚨警示我們,我卻幾乎聽不見他說話的內容。

直到我面臨眼前陡直岩盤,該舉起第一步的時候,數秒前的記憶重組了他方才用力吐出的字句,是在告知我們如何選取踏腳點,黑色部分是此地普遍存在的片岩,非常滑膩,白色可能是大理岩,比較粗糙富有摩擦力,我一腳踩上去果然不滑,向上一登配合身體重心向前上引拉,即攀住了岩頂,對這位在地玩家經驗的精準絕妙,我不禁露出讚嘆的微笑,同時開始細細觀察著岩石上不同的質地、顏色。

「這,汝要踏穩。」溪谷也打破沉默,開始給我前行的指引。

一隻翠玉般曖曖含光的青山蝸牛,不尋常地貼行於濕潤的巨岩上,在幾乎都變成剪影的溪谷樹影之下,地面的「綠」似乎由他引出。這是一種具備「鰓」構造的陸生樹棲蝸牛,似乎是較為原始的物種,我對他了解不多,但總覺得牠是我這趟溯行的某個「三角點」、里程碑。

青山蝸牛的附近,有幾個水足印,視線沿著足印搜去,向上延伸到岩塊頂端,正銜接到雕像般踞在制高點的J。

(攝影/李政霖)

原來牠是真的,一直跟我們走著不一樣的路徑——當我們伏行水路時,牠在滑膩不堪的巨大片岩與片岩間躍行著,當我們掙扎攀附在岩壁上,牠已蹲踞在瀑流頂端間觀看我們是否安全度過,沒等我們攀穩抬頭,牠又向下一塊岩石躍去了。

J的剪影高踞,摺曲的健壯大小腿、弓起的背,布滿銳角直線的面容,雙眼望向無限遠處,此刻,我不得不接受雲豹還存在的可能性。

心臟紮紮實實地搏著,呼吸與谷間隱微的風和上了節奏,血管內灌著激流的脈動,我確定自己已真正走入藍色爬岩鰍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