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我們的在萊頓每月必吃的壽司。(攝影/張讀行)

焦慮會過去 米會留下來

人們為焦慮買單,但減輕體脂同時,擔憂早已過重,甚至撐垮了生活進而引發情緒性暴食,讓身形在胖瘦間擺盪,既不經濟也不營養,這回的風潮是拋棄米飯,下一回又是什麼呢?是誰讓人們又在這永無止盡的轉輪上,追逐自我的幻影?

在臺灣,我們講吃飯,吃的卻不一定是飯,而是用餐這個意象連結到了米食。這兩個字的意義,在不同的時區說出來截然不同。外食前煩惱要吃什麼、要去哪家店點餐,若你像我一樣身在荷蘭,這是一種奢侈的煩惱,不是每個國家都有便宜美味的外食,大多時候,不求美味,但可溫飽,這連結到吃飯這個詞的另一個含義——生存。

對於午餐,許多荷蘭人講究實際,但無聊,這就是為什麼許多荷蘭人習慣自己帶麵包當作午餐。把午餐的臺灣意象拼貼出來,其中我看見便當裡米粒白氣騰騰,上頭一塊炸得酥脆的豬排或棕調潤澤的排骨,一旁三格有醬味茄子、番茄炒蛋和某種海菜,這樣的午餐裡頭通常白飯太多,配菜太少,但這就是工薪階層的午餐,在辦公大樓、片場、工地尋常可見的臺灣便當,這些熱量供給一整個下午的勞動。

面對熟悉再不過的米食,防禦警報啟動

吃飯得以生存,但也有人不吃飯以生存。

在這個年代,減肥是任何人都可以參上一兩句的話題,人們用少吃多動的口號向橫向發展的身體抗議,尖銳凝視鏡中的自己,愛別人眼中的自己不被討厭,並參與這場奪走他人自尊心的盛會。整個社會培養出來的身體焦慮成為一種不可見的掠奪,不知不覺人被奪走了對自己身體的控制權,它保證著點閱率,飽滿資本,讓人在轉輪上追逐著理想中的美,本質卻是召喚人們深層的自我厭惡。但人們厭惡自己,卻更愛美,視愛美為生存。

身體焦慮也帶動飲食方式的流行,每個時代都有代表的減肥飲食法,上一個世代流行的低脂飲食,在這篇文章寫作時,則被生酮飲食、低碳飲食,以及間歇性斷食法所取代。網紅網美們在平台上登高一呼,就改變了幾百萬人的餐桌。許多人被這些潮流號召,紛紛戒除掉生活的中的澱粉,當然也包含米食。當人們把白米飯變成肥肚的幕後兇手,面對熟悉再不過的米食,防禦警報啟動,讓人戰慄與驚悚。而我,也不可避免加入這場群體焦慮中。

我的日式炊飯每週都有不同口味。(攝影/張讀行)

戒米飯以愛美、以生存,四年期間,晚餐時電鍋那面牆就是被我遺棄的一角,電鍋裡這蒸煮得濕軟的米飯,對我而言幾乎是生疏多年的青梅竹馬。米飯就這樣失去皇冠、離開它主食的寶座,成為了偶爾才登上大雅之盤的配菜之一。

對食物的偏執不分國界

然而放下筷子,流轉大半個地球後,米食在歐洲卻很潮。

在荷蘭,每個城市不一定有IKEA,但一定會有壽司店,且不只一家,其中大多都提供外送服務。米食文化被早期在荷蘭開餐廳的華人社群引進。荷蘭人有多愛壽司呢?光是在我居住的小城Leiden在Google地圖上的搜尋結果就有20家。在假期和沙發上的饗宴裡,壽司開始成為耀眼的東方歌姬。這股風潮甚至讓荷蘭人冒險把超市裡(非生食用的)生魚做壽司,疊在自製的醋飯上。

歐洲人的壽司很洋氣,你會吃到壽司上有美奶滋,裡頭包有酪梨。

不光是荷蘭,在法國的壽司也有酪梨。這對了解壽司文化的臺灣人或日本人而言是非常刺眼的存在。不僅如此米飯到了西方國家煮法也有所不同,在BBC所示範的炒飯食譜,你可以看到飯在煮熟後,需要再用清水沖過,為的是幫助米粒收縮,炒後則可以粒粒分明。這個適用於長米的煮飯祕技,按響了全世界網友的負評警鈴,一瞬間在網路上批評聲量累積成一道道塗鴉牆,罵聲不斷。罵聲主體多是亞洲國家的群眾,其中當然不乏愛好米食的臺灣人。

對食物的偏執不分國界。一次到韓國朋友彩創(Chae-Won)的宿舍一起開伙,我看見櫃子有陳列韓國泡麵、韓國泡菜,一旁端坐裡標示韓文的電鍋。電鍋蓋一打開,飯香飄散在廚房裡,她頂著流行色的紅唇,在異國的天空下添起故鄉的飯。這景象並非韓國人的專利。在荷蘭的台灣人社團,每次到了學期要結束的那陣子,都有無數臺灣留學生在離歐前拋售大同電鍋,而這些流量和貼文,都是米食愛好者留下的足跡。

這是我們的在萊頓每月必吃的壽司。(攝影/張讀行)

我抵達歐陸這岸,行李輕省,大同電鍋就這樣留在了鄉下的廚房,臨走前我媽塞幾盒咖哩塊給我,因為她清楚咖哩是我吃米的唯一理由。我自信把臺灣的煩惱留在那個熱帶緯度,然而在我心底有一股深深的饞,像房間裡一頭大象的影子,沒有重量,但不可忽視。我以為適應歐洲生活的我,不會有這種故鄉的饞,然而揭開蒸氣的帷幕,我看見了自己鄉愁的饞,這是一鍋煮不熟的飯,外頭光滑了,芯還是硬著。

被炊飯這種料理給喚起了我的米食魂

為了一解那饞,在沒有電鍋的景況下,我學會了用燉鍋煮飯。這個方法不需先浸泡米,鍋裡放入米粒和幾碗水,大火煮滾,滾了十多分鐘,小火、蓋上鍋蓋,水氣氤氳的同時,米飯沐浴在蒸氣裡,逐漸在鍋中被燜軟。這樣煮飯的優點就是省時,且容易產生焦香的鍋巴。這個方法讓我發現了「煮飯」本身,也是一項技藝,而技藝的意思是,你得為得出一個好的結果,安排一連串正確的決定,而那些被認為正確的決定,就是食物在不同文化的自我表述。

開始學習煮飯的技藝後,我在規劃晚餐食譜時,被炊飯這種料理給喚起了我的米食魂。這是一道日本家常菜,原理單純,僅是把米飯和其他配菜一起煮熟,但需要注意水量、飯的濕度以及配料與米飯混合的順序,用電鍋或煎鍋做各有不同風味,且省時。我每次喜歡使用不同的香草增加香味,例如奧勒岡葉,並加入麻油。給自己的那碗拌進一根新鮮辣椒切丁,給荷蘭人老公的,當然就是小辣的版本-少許胡椒粉。至於米的選擇,長米耐煮、白米香Q,若用煎鍋可以隨意調控水量,做出來的炊飯就更千變萬化了,撒上七味粉或咖哩粉,就是一碗飯的微型煙花。這麼好的食材,我當初怎麼會冷落它?

所幸,科學會不斷被推翻、並自我更新,資本則會尋找下個目標炒作。而我,則會繼續吃飯和煮飯。而在荷蘭家裡,電鍋安靜地守廚房一角。直到晚餐時間到了,電鍋的開關跳起,我把飯添上,並像一個藝術家那樣告訴自己:

焦慮會過去,米會留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