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光之藍(庫魯蘇克,格陵蘭)

冰帽閃閃發亮, 鯨魚破水而出, 淤泥捲入出海的冰河, 冰隙是大地上的藍寶色血脈。一種強大的不和諧感壓倒了我的心智,一切似乎都既遙不可及又觸手可及。

彷彿我可以從山巔傾身,將手指伸入冰隙,從冰塔池中蘸一滴水,以指尖將冰山沿著天際線輕推。我意識到自己因為大量倚賴網路,距離感都已經變成配置好的組態。網路上一切都能取得,卻沒有一樣觸摸得到。

冰就像碎玻璃,嘎吱嘎吱在我們腳下斷裂。格陵蘭烈陽當空,日光白多於黃。海灣裡有冰山,但晴空裡沒有雲。我們結成繩隊一字前進,警醒而亢奮。

那天早晨,我們從海灣營地循著一條小溪上山,進入懸於兩峰之間的寬闊谷地。

在那裡,我們不期然來到一汪淺水湖畔,遠端的湖緣籠罩在東側山峰的蔭影下。湖看似結凍,但走近後我才發覺,那看來像冰的物質其實是沖積層:冰河從岩石裡沖刷出淤泥後,融水流入湖泊,讓湖泊顯得光潔明亮。我們的到來驚起群鷗,在起飛時振翅撲水。

我們沿著湖泊西岸前進,從一塊巨礫跳到另一塊巨礫,踏著厚如氈墊的苔蘚。低矮的植被顏色鮮亮,一叢叢粉紅柳蘭,一床床緋紅地衣,還有黃色的柳樹。

極光看起來就是一種生動、超凡脫俗的呼吸

一小時後我們來到湖泊上方一道低垂隘口, 踏上巨礫間一座峽谷上擱淺的細砂後,腳步聲也隨之變化。我們停下休息。馬特卸下他始終掛在背後的武器,扭動肩膀放鬆。鵝的叫聲清晰可聞,隨著飛近而增強,在我們東邊的圈谷回響。

「那是純四度!」比爾愉悅地說。他聆聽地景的能力超乎我共行的任何人。他能看見、聽見地景的音樂。

鵝從上方高空飛過, 大約有十二隻, 形成一道緊密的V形。我想牠們大概是粉腳雁,大概剛開始秋季南遷,下一站可能是冰島,從那邊再到英格蘭,可能會高吭降落在坎布里亞郡我父母家附近的野地裡。

「這個山谷是這地區數一數二的高速公路。對人和生物都是。這是從庫魯蘇克到北部峽灣最主要的狗拉雪橇路線。從村莊出來,海冰夠厚的話可以從冰上越過海灣,在我們營地附近上岸,然後往上走,通過這道隘口,向下到伊格特拉吉皮馬(Igterajipima), 再繼續往塞彌里賈克(Sermiligaq)。我跟齊歐和海倫走了幾十次。如果不需要狗,我們就滑雪。那對我們來說就像主要幹道。」馬特說。

我想起前一晚的極光,那長長的綠色圍巾垂下山谷,閃閃發光。羅培茲(Barry Lopez)是怎麼稱呼地景中那些活動和遷徙的古老路徑?呼吸之廊。就是這樣——而且極光看起來就是一種生動、超凡脫俗的呼吸。

碎石峽谷是一條乾涸冰河的流道,直接導引我們來到冰河鼻。這裡是阿披昔耶克島的背面,面向陸地,冰河向東流,離開創生出自己的山岳。冰舌斜傾,與岩石會合之處覆滿塵土和碎石,下方融水流出之處是空心的,留下棕色龜甲般的硬冰拱在一條往冰河深處遠遠延伸的水道上方。

攝影/廖昀靖

冰河「血液」閃著瑩瑩藍光

我們一個接一個爬上龜殼,用腳踩踏,測試冰堅不堅牢。每一步都轟然有聲,在冰河鼻的下方回響。

走上冰河, 就進入冰河空間。聲音改變, 溫度驟降, 危險陡升。寒氣不是以指尖觸探到,而是像雲一樣,像繚繞的氤氳,並在你的核心中安頓下來:你是在我的地盤上。

冰山有很大一部分位於水面下, 冰河也有很大一部分位於冰面下。河流靜靜流過和緩的地面,冰河也是如此。冰河流過陡峭的地面(滾落)或轉彎時,會分裂、斷開。冰隙相當於冰河版的激流,是水流中的騷亂。

登山者會說冰河有「乾」區和「濕」區。濕部的冰有積雪覆蓋,乾部則沒有這類覆蓋。在濕區移動通常比較容易,卻也更多險阻,因為積雪下方可能隱藏著冰隙和背隙(1),而雪的承重力很難預測。走在濕冰河上,感覺就是始終處在威脅之下,會興起一種下方潛伏著什麼的感覺——積雪之下的巨大藍色深淵,冰存的冰下世界。每一步都如履薄冰。

那天冰河的底部是乾的, 因此我們可以望入冰的深處。那裡有些人眼狀的小滲穴,鈷藍色的融水閃爍微光。小裂縫,只有手指或手掌或前臂那麼寬,窄窄伸入我們下方的藍色中。也有隙縫裂成足以吞噬汽車或房屋的大小。有圓形管道向下直伸,直到讓人以為射把箭矢進去會擊中岩床。

冰河的地下世界總是展現色調多過展現結構, 每道裂隙或豎坑都彌漫著瑩瑩藍光。斯堪地那維亞有時稱這種藍光為冰河「血液」,是對離奇現象的離奇形容。

我在一汪融水旁停步喝水,臉朝冰面傾斜,感覺藍色血光浸透眼睛,浸透頭骨。

攝影/廖昀靖

冰凍圈水文暖化

我們那天的目標是一座無名山,山巔圈谷孕育的冰最後匯入阿披昔耶克的冰河。這地區唯一的地圖是不可靠的1:25萬,圖上幾乎沒有標示這座山。這山的頂峰曲線優美,黃褐色的岩石自冰河圈谷隆起,確實非常吸引人,但這條海岸上連綿起伏的冰與峽灣的後方躺臥著萬千山峰,這只是其中一座。

我們在冰河高處發現一個冰臼,是我們的第一個,但許久之後,我們在比這裡更北的拉芒森冰河(Knud Rasmussen Glacuer)發現另一個冰臼, 並垂降下去, 兩相比較,這一個簡直不足為道。冰臼(moulin),這個字是法語中的「磨臼」,通常形成於冰河傾斜處。融冰之水匯聚在傾斜處,當溫度略高於冰點,就會開始暖化下方的冰,而這會導致斜度增加,引來更多融水,當水流和重力都成為鑽孔的作用力,水就會鑽得更深。某些情況下,融冰水會在冰河上鑽出一個洞,磨穿冰層,下陷成豎坑。有些冰臼很小,只有一、兩公分寬,有些直徑可長達數百公尺。有些伸入冰層一、二十公尺後就散入側面孔道或徹底封死,有些深達一公里半,直直落到基岩上。

冰河學家和氣候科學家對冰臼愈來愈感興趣,原因有二。首先,冰臼是冰河和冰帽表面融化率上升的警訊。其次,最深的冰臼會將水直接導至冰河底,而由於融水溫度高於冰,因此會將熱能傳遞到冰河深處並融化更多的冰,這稱為冰凍圈水文暖化。

我們也已知道,水有時可以作為潤滑劑,加快冰滑過下方岩石的速率,如此一來,融水就成了冰河的胯下坐騎。

滑動速度加快會加速冰河崩裂入海的速率,海平面上升的速率也因而加快。格陵蘭各地就跟南極各地一樣,冰河都在縮小和加速滑落。現在格陵蘭東部的冰河融退的速度和最高流速都居世界之冠。溫度較高時,冰層幾天之內就能形成融冰湖,然後在數小時之間驀然排洩到自製的冰臼內。

麥克法倫著作《大地之下-時間無限深邃的地方》內頁(照片提供/大家出版)

冰是有生命的

有一種稱為洞窟冰河學(speleo-glaciology)的子科學正在形成。科學家垂降到冰臼內,取出關於溫度和流速的資訊,或者將數據監視器送到冰臼深處。一位名為貝赫爾(Alberto Behar)的NASA科學家在格陵蘭北部將一群黃色塑膠小鴨送入一. 五公里半長的冰臼,看看小鴨會不會出現在感潮(2)的冰河鼻上。這是一種低科技的冰層內部測繪法,讓人想起將松果丟入希臘和義大利的喀斯特河流以探測流路的做法。

我們那天找到的冰臼約有一公尺寬, 表面渾圓, 藍色豎坑斜斜落入冰層深處。這冰臼還會吟唱, 高而穩定的呼喊令人頸項寒毛直豎。空氣被冰河水道系統深處的水流驅動,在冰臼內部流動,也在與冰臼相連、由融水沖刻拓出來的隱形水道系統內流動。

比爾朝冰臼側耳,然後驚奇地抬起頭來。

「這是A,和D,還有升C。」他說。「這是D的泛音列!」

冰臼是冰河本身的巨大風管。我真希望能夠調整頻率,收聽並錄下冰臼的聲音,聽懂冰臼有什麼話要說。

「海冰的音樂性也是無與倫比。」海倫說。「冬天會真的發出嘶嘶聲和口哨聲,尤其在漲潮線附近,好像在哼唱。」我再次有股奇異感受,冰是有生命的——冰的聲音有曲目,冰的形式多樣,冰在地景上的存在感既龐大又具塑造力。

我們接近冰河的上部圈谷時,冰扭曲得愈加厲害,冰隙幾乎全部潛藏起來。我們行過一片柔軟的瑩白雪地,心知肚明腳下就是深淵,每個人都戰戰兢兢,以免猝不及防滑倒。我再度興起一種門在身後鎖上的感覺,憶起那些走過的驚險迷宮——門迪的亂石陣、巴黎的地下墓穴、特列比伽諾深淵的下攀。在這裡,腳印就是我們的阿麗雅德妮之線,在一日將盡的時候,這迂迴的細線將會指出我們安全的道路。

之前馬特就在猜想背隙可能無法通過,又或者我們得垂降入背隙,再從另一側爬出,但這既耗時又費力。然而等我們到了那裡,還在因攀爬而全身發熱,卻看到一個可以橫越的地方—背隙兩側收窄到彼此相距只有一、兩公尺寬,上方有一座雪橋。我們一個接一個小心輕步通過, 前後兩人分別在兩側撐著繩索, 以防橋樑突然坍塌。

綿亙不絕的「內部冰」

輪到我了。我原本想快速通過,但出於無法解釋的原因,我在橋上停了下來,望向右邊背隙的深處,感覺胸中恐懼迸裂,像墨水滴落水面暈開。雪橋下方的背隙有如藍色峽谷,深逾四十五公尺,大得足以吞噬卡車及其車斗,上部斷崖高懸,真實的深度隱沒在陰影中。

「羅伯,前進。」海倫在我背後催促,「不能停在那裡。」

我這才發覺自己停下了腳步,被空無阻擋下來,在空無的要求下、慷慨允許下,隱約望見深處。

半小時後,我們從高處冰層走上獅子色的山頂岩稜,脫下冰爪,找了個地方放裝備,繫上攀登繩。馬特背後依舊掛著步槍。

「 你應該可以把槍留在這邊, 回程再拿吧?」 我問,「 我們在上面幾乎不會遇到熊?」

「一九一三年有人首次登上這地區的最高峰時,在海拔兩千公尺遇到北極熊。」

馬特說。

「噢。」我說。

我們一起走向山脊,此地沒有必要做多繩距攀登。我在峰頂巨礫上的地衣間發現了一支淡色的烏鴉羽毛,和一個難以置信的貝殼,是曬到脫色的純白。

我們靜坐在陽光下溫暖的峰頂岩石上,望著我所見過最荒涼的土地。岩尖上瘦稜疊著瘦稜,山脈疊著山脈,向南向北連綿不盡。

峽灣外有峽灣,海口外有海口,島鏈,峰群。

藍色海洋浩蕩向東,海上冰山閃閃。

海岸閃現刺眼的白光,是成千上萬擱淺的冰山。

棕色沖積平原上河口綠水流溢,彷彿大理石紋路,捲成花般紋樣。

一座與我們等高的山谷上圓形圈谷高臥,裡面有座綠色湖泊,形狀渾圓,四周有冰塔環捧,外形如教堂的洗禮池,靜止的表面照出上方掠過的雲影天光。

「看你後面。」海倫莫指著說。

那裡,在西邊遠處最高峰的山脊間兩側連綿的,是冰帽本身。

冰帽彷彿飄浮的白色帶子,高得不可思議,溫潤而朦朧。這是「內部冰」,綿亙不絕於北冰洋西側和北側,廣達十萬平方公里。兆億噸的冰,深達三千三百公尺,質量之大,導致下方的岩床翹曲變形,沉入地殼,深度達海平面下三百九十公尺。這些冰若是瞬間融化,會在島嶼中心造成巨大凹陷,夷平山脈,粉碎谷地。

內部冰看來不似人間。我升起一股渴望,想起身踏上,想穿越其間,在那一片飄動的白色中停留三十天。

鯨魚破水而出

「 欸, 那裡! 下面海灣裡, 水裡有黑影! 我想應該是鯨魚。」 馬特視線清晰異常,空氣也清晰異常,無塵空氣的清透具有透鏡效果,壓縮了距離。我們離海灣約有三公里遠或更遠,那仍能用肉眼看見鯨魚。不過那不是一隻鯨魚,而是三隻。海灣綠水中三道黑影,兩大一小,是父母和小孩,在出海口尋覓冰河融水沖刷入海的食物。牠們在水下兩座綠松石色的大冰山之間活動。

我們用雙筒望遠鏡觀察鯨魚。破水,消失,以暗影形式現身,又再度沉入無形。

一群海鷗,震動的銀色,行動的痕跡。

在我們下方深處, 大約半日腳程遠, 可以看見我們帳篷橙色的點。身在這個高度,我們可以清楚望見末端和側面的冰磧,標示著過去冰層溢出谷地的範圍前緣,足以將我們的營地淹沒成一片雪白。

「因努特人不會跑到頂峰來。幹麼來?」馬特說,「齊歐不時會用因努特語來表示冰河或某個地方的『美麗』。但多數情況下,這片地景對他來說是工作、危險和生活的場所,不過他也熱愛這片土地。我記得有一次跟他搭船接近冰河崩裂面,他轉身向我點頭微笑說:『我想十月來這裡打獵。』」

冰山沿著海平面滑動。冰河的轟然聲響在崩裂數分鐘後傳到我們耳中。雪塊在岩石間朝北方飛掠,速度快得驚人。

我們在那奇妙的山巔上、陽光下待了一個小時、一個時代。我們不大交談。言語在那裡顯得無能、無禮,會愚蠢地從這地景上滑開。這地景之大,使隱喻和明喻都顯得荒誕。這裡與我去過的任何地方都不相似,剝除了故事,將尋常的意義創造形式一體拋棄。

冰帽閃閃發亮, 鯨魚破水而出, 淤泥捲入出海的冰河, 冰隙是大地上的藍寶色血脈。

一種強大的不和諧感壓倒了我的心智,一切似乎都既遙不可及又觸手可及。彷彿我可以從山巔傾身,將手指伸入冰隙,從冰塔池中蘸一滴水,以指尖將冰山沿著天際線輕推。我意識到自己因為大量倚賴網路,距離感都已經變成配置好的組態。網路上一切都能取得,卻沒有一樣觸摸得到。

冰的浩大與活力超越我所遇過的一切。從深度時間的角度來看(即使是從上次冰河期以來的較淺時間),人類是地球主宰的想法顯得貪婪而虛妄。

咆哮的冰臼,盜汗的冰山,坍塌的永凍土

在那山巔之上, 在那一刻中, 由內部冰望向冰山滿布的大海, 人類世的想法說得好聽是自負,說得難聽是危險的虛榮。我想起在加拿大北部聽到的第一個因努特字詞: ilira, 意思是「 敬畏感」, 並隱含大地有感有知的意味。是了, 我在這裡的感受就如此。Ilira。令人心中大慰。

然而我想起正在融化的冰, 已經融化的冰, 加速融化的冰。隨著二氧化碳濃度上升和地球暖化,全球永凍圈正在發生令人不安的變動。咆哮的冰臼,盜汗的冰山,坍塌的永凍土張嘴露出嚴酷的內在。齊歐描述他們村莊的聲音如何隨著冰河融退而改變;我們紮營的鬼魅冰河;縮小的海冰;穆凡尼抽出一公里深處的冰芯,深入鑽研以便預測氣候的未來⋯⋯然後我想到克莉斯蒂娜的兒子在學校建造的諾亞皮艇方舟——那是最近這個冰融世界的逃生船,卻沒有空間容納人類。

從那山巔望出去,我不再感到敬畏和興奮,卻有些微不適。既為格陵蘭的規模,也為我們竟然有能力包圍格陵蘭。有某種令人驚駭的東西存在於冰與冰融——冰的浩瀚與脆弱中。冰像某種「東西」,我們無從理解,卻有能力毀滅。

三座大冰山悄悄進入視野, 像白色帆船滑過地球弧面。陽光照上第一座冰山上緣,燃亮銀光,繼而在頂端閃耀,彷彿整座冰山都在燃燒。


  • 編注1:背隙(bergschrund)指冰河頂部流動的冰脫離靜止的冰及萬年雪所形成的深溝。
  • 編注2:感潮指水位受潮汐影響,呈週期性起伏的現象。

—(本文摘錄自《大地之下——時間無限深邃的地方》【十、時光之藍(庫魯蘇克,格陵蘭)】部分內文。引言與小標為本刊所編輯。)

本書譯者Nakao Eki Pacidal為太巴塱部落阿美族人。荷蘭萊頓大學歷史學博士研究。譯有《地球寫了四十億年的日記》、《公司男女》、《西班牙人的台灣體驗》、《故道:以足為度的旅程》等書。


麥克法倫著作《大地之下-時間無限深邃的地方》(照片提供/大家出版)
麥克法倫著作《大地之下-時間無限深邃的地方》(照片提供/大家出版)

《大地之下—時間無限深邃的地方》

  • 書名:大地之下—時間無限深邃的地方
  • 作者:羅伯特.麥克法倫(Robert Macfarlane)
  • 譯者:Nakao Eki Pacidal
  • 發行:大家出版
  • 發行日期:2021/02/03
  • 出版:大家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