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師傅的山海大經│30年台灣環境全記錄

文 / 蔡佳珊。2018年1月30日

玉山主峰頂上的柯金源(攝影/林子涵)

家都叫他「柯師傅」。一般被稱作師傅者,是身懷手作技藝的匠師,而將全副身心投注環境報導的柯金源,工作之執著、專注與細膩,秉持的確實是有如手工藝師般的職人精神。

有人會寫成「柯師父」,其實也沒錯。他光亮的頭顱、慈善的眉眼、祥和的微笑,一年到頭有三分之二時間在外奔波採訪,為傳達守護環境的理念不遺餘力,正如同雲遊布道的苦行僧。

三十年的層層積累有如密實堅硬的沉積岩,最近柯金源出書了。《我們的島──臺灣三十年環境變遷全記錄》,厚度四公分,重達一點五公斤。環保運動前輩陳玉峯老師作序說,這是「環境地藏王」所著的「山海大經」,柯金源自己則把這本書定義為「給新世代的環境備忘錄」。

2014年廢核遊行(攝影/柯金源)

一顆牡蠣背後的里海之夢

採訪一開始,笑容滿面的柯金源就花了十五分鐘,仔細解說他「吃牡蠣救地球」的構想。「吃牡蠣至少有四個重要的面向,」他曾在彰化芳苑蹲點三年,與海岸居民一同生活、工作,觀察到牡蠣與海洋生物的豐富度息息相關,牡蠣殼固碳的能力不亞於森林,牡蠣還可以過濾水質,而如果大家都看到牡蠣的環境價值,政府也投入做環境補貼,還可以吸引年輕新血回流漁村……結論就是,大家花一百塊錢買一斤牡蠣,可以產生的效益遠大於此!

這不只是一個異想天開的牡蠣白日夢,而是柯金源一直以來的信念:生態環境和經濟發展,應該是可以並存的。他幼時成長的彰化伸港,位於海岸地帶,居民養殖採集牡蠣和文蛤,人與大海的關係就是「里山倡議」中「里海」的典範。

想念童年時早餐配稀飯那一碟美味的鹽醃牡蠣,想念家門前他學會游泳、抓蝦的那條小河。當時只道是尋常的自然環境,後來都變樣了。家鄉的海岸蓋起了彰濱工業區,小河變黑、發臭,柯金源到1986年進入媒體,開始接觸到環境議題,才慢慢理解到這些改變是不合理的。

農民運動、漁村淹水,踏上環境報導之路

本是走在政經新聞的主流大路上,如何會轉進冷僻的環境報導?1988年的五二○農民運動,在他心中埋下火種。

「農民帶著農產品來台北請願,沒有得到好的回應,反而發生警民推擠,被媒體渲染成農民來台北打警察,說成是違法脫序。」柯金源回憶,「我那時第一次覺得媒體是偏頗不公、不可信的,開始覺得我應該多拍攝這類型的東西。」

1988年農民運動(圖片來源 / 財訊資料照片)

1990年12月1日 宜蘭縣長陳定南到經濟部前反對六輕(攝影 / 柯金源)

1990年嘉義東石網寮村因颱風淹水長達三十九天,是柯金源開始做環境報導的起點。在現場記錄的他發現偏遠地區缺乏媒體持續關注,而弱勢者遇災難時更加弱勢。

「淹水也是我小時候每年會發生的事情,」他感同身受地拍下了小朋友雙腳浸泡水中的身影。2005年當地再度淹水,柯金源又趕往現場,拿出十五年前照片比對時,旁邊一名年輕人抱著小孩看了說:咦?這不就是我嗎?柯金源先是驚訝,而後憮然。孩子都長大成人了,他的小孩竟然還是沒能擺脫淹水困境。

「在台灣很難有馬上立即大幅度的改變。要有很長的醞釀,環境教育、環境行動,慢慢累積,才能形成一點點的進步,不是一蹴可幾。」用盡全力長期投注,社會卻進展緩慢,難道不會很無奈?「我覺得還是樂觀的,只要我們沒有走錯。只要有做,就有機會。」柯金源心平氣和微笑道。

好友眼中的柯金源,悶騷野性?!

總是謙沖厚道、不與人爭,在環境事件發生時卻率先到達現場,並勇於挑戰艱險,攀越南極最高峰、潛入深海拍鯨鯊……從不因得獎、資深就傲慢懈怠,儼然德高望重的「柯師傅」,在同輩朋友眼中,又是怎樣的一個人?

「這個人其實挺悶騷的,」曾經共事的好友蘇志宗打趣地說,「他跟人相處非常客氣、禮讓,但是內在的野性很強,尤其遇到大是大非,是不會退讓的。」

蘇志宗回憶,多年前他們一起搭機到對岸拍攝節目,香港航空公司人員言語中流露出對台灣人的歧視,柯金源突然用力拍桌與之爭執,把大家都嚇了一大跳,「平常根本不可能看到他這個樣子,他認為台灣的尊嚴不容被踐踏。」

一起拍攝「看守台灣」時,蘇志宗經常跟著柯金源深入環境遭受破壞的現場,「好像全台灣的路他都摸熟了,一些奇怪的地方他都熟門熟路,不曉得會鑽到哪裡,那時根本沒有GPS,」而廂型車後面永遠備著一堆東西,隨時都可以在外面過夜。

2005年福壽山農場(攝影/柯金源)

2001年8月 台灣石粉廠空拍紀錄(攝影 / 柯金源)

2006年6月 東北角北勢坑溪垃圾山(攝影 / 柯金源)

相識三十六年,當兵同袍、攝影同業蕭榕,描述他眼中的柯金源:「非常吃苦耐勞、有堅定的意志力,也有強健的體魄,非常清楚他要做的事情,做事情有策略、持續去追蹤,很有計劃地去完成。」

蕭榕一路看著柯金源對攝影報導的執著無悔,從年輕時緊盯著新聞現場不眠不休,到學潛水、極地攀登、持續鍛鍊身體,都是為了拍照。「有次他要去爬聖母峰,我請他喝酒,因為我不知道以後還看不看得到他?還有一次他碰到山老鼠,差點被做掉。」柯金源曾對他說,「不想要百年之後,覺得白來一遭,什麼也沒做。」

1992年於財訊雜誌,左起蕭榕.柯金源.周國偉(圖片提供 / 柯金源)
1992年於財訊雜誌,左起蕭榕.柯金源.周國偉(圖片提供 / 柯金源)

憤怒的菩薩,最痛心環境災民受二度傷害

有著強烈企圖去挑戰極限,但從不輕易冒險,做事極為嚴謹周延,蘇志宗認為這是柯金源能不斷突破自我的原因。「外表平和、內心狂野,又融合得很好,很特別的組合。」

菩薩也有憤怒相。原來慈眉善目的柯師傅,其實是個憤青?柯金源笑答:「可能是吧!」

在這次出版的書最後一章,柯金源再次提到家門前發臭的水圳、抗議無效卻日漸衰老的長輩們,就如同全台各地環境污染的縮影,「如果悲憤真能轉化為摧毀邪惡共生者的力量,那麼我想讓這力量極大化。」這應該是一向理性敦厚的他,所說出的最重的一句話了。

柯金源針對重要環境議題,長期紀錄,例如台塑六輕從1991年到2017年地景變化與居民心聲。

最讓柯金源痛心的,莫過於看到受到迫害出來控訴的人,被報導之後,竟被黑道威脅、暴力傷害。

「我那時候的憤怒很難形容,就是政府在哪裡?居民一定是跟公部門反映過,走投無路而訴諸媒體,我們當然就要把發言權交給弱勢者,卻反而讓黑道找到目標、讓他受到傷害。那這樣我們要這個政府幹嘛?這對我們也是很大的打擊,我們到底是幫他還是害他?」因而在從事這類報導時,柯金源會更加小心,但只要一有機會,他就會忠實呈現,引發社會關注。

2011年6月 彰化芳苑 洪火發老先生(攝影 / 柯金源)

創作歷程三階段,循序漸進只為與大眾溝通

三十多年一路走來,柯金源始終跟緊媒體環境和社會氛圍的脈動,不斷調整自己的創作手法和議題詮釋的方式,只為了與閱聽大眾達到最佳溝通效果。

他回顧,早期在平面媒體的時候,民眾缺乏環境資訊,所以做比較多的是資訊的揭露、監督和批判。1999年到公視之後,在資訊揭露以外,還著重在環境教育,和更多的公共討論。

2010年起,他想把對環境的觀察和詮釋權還給閱聽人,「讓觀眾自由選擇,要怎樣的環境?怎樣的生活?而不是由菁英或官方來幫我們做產業或發展型態的選擇。」代表作《福爾摩沙對福爾摩沙》,片中以王永慶的公開承諾來檢視台塑企業,觀者心中自有評判。

在近期《森之歌》和《》兩部作品中,柯金源更進一步留白,以大自然無語的美麗,直擊觀者之心。

「因為該講的都講過了、該討論的也都討論完了,現在應該把我們看到的很值得『凝視』的影像,中性地呈現出來,透過我們的編輯安排它的順序、節奏,讓你好好地坐在那邊,單純聽音樂、看畫面,去思考人和森林的關係,去感受人和海的關係。理解,做出判斷,然後凝聚共識。」

歸納起來,「第一個階段是監督批判,第二個階段是價值觀的形塑,第三個階段是公民意識的召喚,」柯金源苦口婆心,循序漸進。

「忙一點,我OK」

因此柯金源扣合著媒體平台的改變,不斷加強專業技能。本來只拍照,為了揭露更多資訊,就開始寫作。電子媒體開始蓬勃時,原本只做平面攝影的他就學習動態攝影。網路興起,他就製作更多的短片放上YouTube,還做中英文主題網站,讓所有資訊除了做成紀錄片以外能有更多呈現和運用空間,也成為環境教育的最佳教材。

現今社群網路當道,媒體一片混沌,柯金源每逢關鍵現場,便做網路直播,並努力延伸更多合作與策略聯盟。

「我們為什麼要做這個工作,就是為了達到更好的溝通,而且要對我們關心的事情有所幫助,當然要想辦法去變。」柯金源從不定義自己只拍紀錄片,在拍片的田野調查過程中,常有可做即時新聞或專題的素材,他就會親自或交給同事即時作產出。

「當然這樣會讓自己更忙,但是我覺得值得啊,做這個工作就是要為環境做點事情啊,忙一點,我OK啊!」在守護環境這條線上,柯金源永遠On Line。

辦公桌前的柯金源(攝影/蔡佳珊)

用手工藝精神做報導的資料控

看過柯金源的電腦檔案夾和Google地圖,就會知道他為什麼總是在工作,又為什麼能像觀世音一樣,隨時隨地掌握最新的環境資訊脈動。

每一個關注的環境議題,柯金源都會寫成一個「大事紀」,鉅細靡遺,持續增訂。譬如阿瑪斯貨輪油污染事件,幾月幾號發生了什麼,人事時地物,逐條羅列得清清楚楚,且格式井然有序,甚至還把肇事賠償費做成了表格。

「這樣就會形成一個看事情的脈絡。」這功課他打從還沒有電腦的年代就開始做了,那時是寫成筆記,請打字行幫忙打字。

大事紀是時間軸,地圖是空間軸。柯金源打開網路上的台灣地圖,一座島嶼上星羅棋布,滿是黃色星星,全都是他長期關注的地點。每個地點都上傳了他的照片,可供公開搜尋。

「我每回到一個地方,心裡就會想到,咦,附近哪裡好像很久沒去了,好像它自動在cue我。」因此柯金源的腳步很難停歇。

2001年2月 阿瑪斯貨輪污染龍坑海岸(攝影 / 柯金源)

從「善」出發的老派記者

可以陷在泥灘裡,蹲得跟陸蟹一樣低,也可以飛得和雲一樣高,俯拍山河變色。登山界有個名句是:為什麼爬山?因為山在那裡。而柯金源的回答卻是:「因為山需要我。」

不會說話的大自然和人微言輕的公害災民,讓柯金源深感奔赴現場、記錄發聲的重要。而舉足輕重的詳實紀錄,也的確造成了具體的改變。

譬如海生館野放鯨鯊,「放生」卻變成「放死」的事件。就因為公共電視在場全程記錄,把鯨鯊兩次擱淺、最後死亡,再被拖行而沉沒海底的整個慘烈過程拍攝下來,而當週,公視「我們的島」也立即製作完整專題播出,讓外界重新檢視海生館對待圈養生物的態度,間接降低了館方再申請一頭鯨鯊的可能。「這就是我們存在的價值。如果我們沒有緊盯著,這些事情可能就這樣消失了,沒有留下任何證據。」

2013年7月10日海生館野放的鯨鯊兩度擱淺(攝影 / 柯金源)

柯金源說,他做採訪報導的前提,就是從「善」的角度出發,設身處地,去思考要怎樣才能讓問題被檢討、被改善。他在書中後記也寫下,「只要真實記錄、傳播,人心和環境就有改變的可能性,只要持續地去做,先不要問成敗!」

報導求真,心念求善,作品求完美。這樣老派的記者精神,已然少有。時代變動紛亂,人心惴惴不安,柯金源卻明心見性,即知即行,始終如一。

柯金源(攝影 / 蔡佳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