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金源心內話:最感動與最受挫的時刻

採訪整理 / 蔡佳珊。2018年 1月 30日

Q

環境報導做了三十幾年,有覺得累過嗎?是什麼力量支持你一直做下去?

A

有人問過我這問題,但我一直覺得我回答得不好。後來想到,應該回到我自己,因為我是農夫之子。我看我爸爸,從國小一直在家裡幫忙種田,一直種到八十幾歲,這輩子就是努力耕耘我們家一公頃多的農地,早出晚歸,不管是什麼季節、不管農產品價格好不好,就一直在種,讓我們全家能溫飽,住在三合院有個遮風避雨的地方。我小時候也是幫忙種田,種到國中畢業。

我發現我跟我爸爸很像的地方,他種田是拿鋤頭,我是拿攝影機,他耕耘的是我們家那一公頃多的田地,我耕耘的是這一座島,我們的島。他一輩子也沒有埋怨過,來個天災就被老天爺收回去,反正就是樂天知命,持續這樣種。我也是覺得這樣沒錯,我持續耕種這座島,雖然有起有落,但不全然真的沒有希望,我還是覺得我們有做,還是有看到一些好的發展,也有達到一點點的改變。我們的付出,只要有做,就有機會,如果沒有做,就沒有。雖然說是三、四十年,我覺得也還好。

Q

環境議題經常很沉重,你每次都深入現場,深入當地居民的心理,報導的時候需要抽離出來?如何調適情緒?

A

會有需要。因為我很多記錄都是長期追蹤,我的方法就是同時手上有三、四個案子在執行,這樣就有一個轉換的空間,可以喘口氣,不要一直沉浸在裡面。如果有一個很沉重的,另一個就比較軟的。譬如我現在有個環境藝術的案子,用廢棄物創作,就比較軟性、偏向美感,自我藝術修為的層次,所以跟他聊,就有不同的心境。還有一個案子是森林,就經常要爬山,最長一次是半個月,就在高度勞動和山林生活中有一個喘息。

2014年10月雪山檜木林研究(攝影 / 柯金源)

Q

工作過程遭遇過最大的挫折是?

A

(沉吟許久)就是當我們在努力傳遞環境資訊,可能講了十年,但是可能其他媒體做了一個節目或報導,就把我們努力十年的作為,一筆打消,打回原形。

譬如說我們在討論珊瑚礁魚類,在生態系扮演很重要的功能,建議大家盡量不要去吃牠。但是可能就有一個電視節目,去抓珊瑚礁魚類,然後說什麼有多好吃、怎樣料理,就讓你的努力好像幾乎歸零。又譬如說台灣獼猴的現狀和問題,我們花了很多時間,已經講了快二十年,可能別的媒體一個標題,像是「潑猴」,就又走歪了。

在談環境價值的時候,我們已經不是極端的環境保育,還兼顧到當地人的生存權益,兼顧環境資源的永續。但你只談經濟面向,或者是吹捧公部門現有政策,就又背道而馳。有時候覺得自己好像做白工,快要有累積了,又被打散。

2016年5月綠島民眾獵殺保育類-龍王鯛(圖片提供 / 柯金源)

Q

你會覺得自己不夠犀利嗎?是否要更激烈才能博得注意?是否想過自己投身到運動裡面?

A

我覺得還是多元吧,可能有人適合扮演那樣的角色,像環保團體。但是用教育呈現,也是一種方式。可能要更多的合作,我們製作出更多的訊息,讓扮演那樣的角色的人去利用,這也是一個方法。譬如環保團體在推禁用獸鋏,我們就把平常拍到的畫面剪了一支短片,讓他們去運用,去做教育。

其實大家的目標是一樣,各自扮演好自己的角色,分進合擊。我沒有想過走到檯面第一線衝鋒陷陣。我們不同朋友有討論過,分工、多元並進,這樣反而空間會更大,對事情可能會有更好的加分效果。

Q

談談採訪過程中,很感動或很開心的時刻?

A

在山上的時候,野生動物放掉戒心,進入了你可以拍攝的領域,就會覺得很開心,可以共存一個空間,而牠不感受到威脅。有一次在大分山區,沒有人為干擾的環境,水鹿走了過來。

中央山脈大分山區的水鹿(攝影 / 柯金源)

中央山脈大分山區的水鹿(攝影 / 柯金源)

還有在海裡面。在台灣海域,要拍到大翅鯨或鯨鯊很難,在國外,只要你在牠洄游路線或覓食區域,就可能遇到牠,可以很自然的和牠在同一空間優遊,像是兩種生物的邂逅,那種感動也是很難形容。平常在台灣連要看到牠影子都很難,何況在同一個水域游泳。在海裡,牠們的聲音都很清楚。

2015年9月東加Vava’u群島的大翅鯨(攝影 / 柯金源)

Q

如何喚起更多人的環境意識?還有傳承的問題?現在很多年輕人不在鄉村長大,不像你對環境改變很有感。

A

所以這一本書(《我們的島──臺灣三十年環境變遷全記錄》)就像是給新世代的環境備忘錄。最早的照片是1977年,到現在四十年,現在的學生當時都還沒有出生,不曉得以前台灣的美,以及怎麼被破壞。這本書也可以成為一個環境討論的引言,一個基礎。我們的島很想找一個新血,三十歲左右,跟我們差一個世代的,有一個接班的意味,我們前面的累積就當做他往前走的基礎,不要讓環境報導有斷層。

Q

做一個環境報導的記者,需要具備哪些條件?

A

第一個,心理素質很重要,要先問自己的內心,對環境價值是不是認同,否則你跑任何線都可以。我認為如果沒有一個環境價值,要跑這條線會很辛苦,會有很多價值衝突。有價值才可能產生熱情,有熱情才能支持你的行動力。

第二個,你是不是喜歡在這樣的場域工作,譬如說可能環境污染的、荒郊野外、上山下海的。

當你有這個價值,也喜歡這個環境,才能好好投入。要不然會很辛苦。在現在的媒體環境,環境議題也不是主流。

2014年1月攀登樹頂拍攝工作(圖片提供 / 柯金源)

Q

都過了三十年,環境議題到底要到何時才可能變成主流?

A

我覺得如果把自然價值全部量化之後,就有可能成為主流。目前都當成是外部的成本,沒有被評估進來。就像我們在買大樓的時候,為什麼越高層越貴?為什麼面對景觀的最貴、面海的第一排最貴?貴在哪裡,貴在自然環境啊!

當初做國光石化的自然經濟量化,這塊泥灘地換算可以達到五十億的自然經濟價值。那你把它破壞掉了,每年只付給政府一億的稅金,這樣合算嗎?合理嗎?如果政府支持這樣的投資,那是虧本的。

有些人花一億去買景觀豪宅,但是卻對大自然景觀的價值不承認,那不是價值混亂嗎?所以要把自然價值都量化,才有可能成為主流,否則它就是「無價」,無價就是沒有價值,就是可有可無。

譬如你去墾丁住一個飯店,面海的房間多五千,有人就是要面海的。一面窗到底價值多少錢,其實是可以被量化的。

2015年5月 恆春 珊瑚產卵(攝影 / 柯金源)

Q

環境保護議題上,如何讓大眾有更積極的行動?

A

很難只靠一個事件或一個片子,大家就去做。簡單舉例,譬如反核,從三十年前倡議到現在,到現在還是兩極看法,連這麼重大的能源政策都有這麼大的差異,何況其他。在台灣,很難有馬上立即大幅度的改變。要有很長的醞釀,環境教育、環境行動、環境運動,慢慢累積,才能形成一點點的進步。西方國家也是經過很長的累積,不是一蹴可幾。

我覺得還是樂觀的,只要我們沒有走錯。現在看似混沌,但是台灣人的適應力很強,一定會找到出路。會啦,會往好的方向發展,沒有全然的悲觀。

2005年3月玉山主峰雪期(攝影 / 柯金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