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國家是頭家 菸葉現金滿國庫

「不吸菸是好人,吸菸是好國民。」
-1963年,副總統兼行政院長陳誠。

在台灣菸葉生產事業協進會理事長陳明文的協調下,2016年七月,各菸農團體與台灣菸酒公司達成協議,2017年起不再契約續種菸葉。這同時宣告,2017年一月到三月的採收與燻製工作,將是台灣菸葉生產景象的最後身影。

1913年,日本政府在美濃南隆農場種下第一批試種菸葉,開啟台灣菸草事業的歷史新頁,104年後,2017年之春,全台灣僅剩631公頃的菸葉,正緩緩推進歷史長廊,就像香菸燃燒成煙,終將只剩泛黃的農村記憶。

善正伯─1360

畫家鍾舜文描繪菸農系列畫作,圖為種煙一生的善正伯(繪畫提供/鍾舜文)

國家,是永遠的頭家

香菸是一種嗜好品,香菸的原料-菸葉(草),是全世界栽培面積最廣的非糧食作物之一,所以菸葉也被視為「貴族植物」或「現金作物」。無論是殖民台灣的日本政權,還是在戰後接管台灣的國民黨政府,一律都透過專賣制度,嚴格控制菸葉的生產與香菸的銷售。總之不管誰執政,政府總是跑得最快,硬是把「賺錢的機會」攬在身上,而這一攬就是一百年。

1894甲午戰爭之後,台灣成為日本第一個海外殖民地。治台初期,日本政府因為掃蕩各地平叛耗費大量軍費,時任第四任總督的兒玉源太郎(任期:1898年-1906年),為了擴大收入,全面進行人口、土地與產業清查,頒布《關稅定律法》提升稅收,並成立「專賣局」。

菸草產業在1905年進入專賣制度,直到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專賣制度由國民政府接收。一直以來,國家是菸農永遠的老闆,嚴格管制菸葉種植的所有規範,包含菸農的身家背景、農家的資金成本、種子的來源與數量、種菸的土地面積和栽培技術,還有燻烤菸葉的硬體設備,每一個環節,都在政府的高度管控下進行。

圖片2_總督府鼓勵日本移民村種植新品種菸草作為移民經濟安置措施-1326

1913年專賣局引進「黃色菸種」作為日本移民經濟安置措施,新品種適應良好遂開始全島性的推廣,後方即為日本引入的大阪式菸樓。圖片提供:黃鴻松

簡單說來,只有國家指定的地區,農民才能拿到菸葉種子,種出來後的菸葉也只能交給國家,收購價也由政府決定。

像是為了避免菸草種子外流並維持菸葉生長的品質,公賣局規定,只要菸葉植株長出花苞,菸農必須全數摘除,否則農民很可能會因此被刪減隔年種植菸葉的面積。針對化學肥料的使用,政府也花了不少心思,美濃區農會農事指導員朱秀文說:「在美濃,被農民稱為『菸仔肥』的複合肥四十七號,是過去政府為了掌握菸葉品質與數量,由台肥公司針對美濃的環境、土壤、水質,特別設計的化學肥料,氮、磷、鉀的比例分別是1:2:3。」

七十歲的菸農黃盛連,在2016年秋天種下九甲一分地的菸葉,是美濃現在耕種面積最大的農民,只要一到密集採菸的日子,他每天至少要花兩萬元請工人幫忙。他指著自己的臉苦笑,「我只是菸農,不是頭家,國家才是頭家,政府要我們怎麼做,我們乖乖配合就對了!」

面對鏡頭者是70歲菸農黃盛連。-1326

面對鏡頭者是70歲菸農黃盛連。(攝影/李慧宜)

菸葉變鈔票,保價收購 國庫荷包滿滿

管制菸葉首重控制農民,最有效的手段就是掌控收入,只要農民符合國家規定,政府會以保障價格予以收購菸葉。以1966年為例,一甲地生產的乾燥菸葉,年收入約四萬六千元,當時一位公務員的平均年薪,是兩萬六千元。

1976年,一甲地的菸葉收入是十三萬元,當時公務員年薪約七萬八。這一年,恰恰是美濃菸草事業的高峰期,種菸面積超過兩千公頃、菸農戶數一千八百戶,分居全台之冠。到現在,美濃坊間都還流傳著一句話,「我們農家人的子弟,都是靠菸仔養大的。」

高齡82歲的黃有蘭,是目前美濃菸田裡最老的摘菸農民,雖然她個頭只有一米五,但聲壯如鐘。她一邊摘菸一邊說:「我只要還可以動,就會來採菸。我有六個兒子,以前我常跟他們說,要努力讀書,書讀進腦袋裡,小偷偷不走、火燒不到。他們之中,有人讀書讀到美國就住在美國,讀到日本就住在日本,全部都是我種菸、種稻養大的孩子。」

金葉滿倉,所有人的盼望

「我媽媽從小就種菸葉,嫁給我爸爸以後,雖然不是菸農家庭,但是她還是拼命出去接菸仔事(泛指種植菸葉的各種工作)。尤其是我剛上小學爸爸過世後的日子,她主要就是靠菸葉養大我們三個孩子!」現任美濃愛鄉協進會理事長的劉孝伸,說話的時候,雙眼發光,好似照亮了通往童年的時光隧道。

劉孝伸說著母親的辛苦,也道出從事菸葉工作的收入,對一個小農的重要性。尤其,在那個種菸必須靠全家投入、連結眾多家族彼此交工的年代,隻身謀生的農民,唯有努力工作積極爭取機會,才能活下去。劉孝伸說:「我媽媽不是交工的農民,她是被菸農老闆請去工作的,也因為這樣,她的工作壓力很大,怕在頭家面前表現不好,就沒有下一次了!」

對菸農家庭來說,種菸絕對重要,對劉媽媽這樣單打獨鬥的農民而言,菸葉是她人生的盼望。

入秋以後開始種菸_整個家族投入集體勞動-1326

入秋以後開始種菸_整個家族不論大人小孩都必須投入勞動。(照片提供:黃鴻松)

已故作家鍾鐵民在「冤業」一文中也寫道:雨季結束的秋季,從第二季水稻收割開始,就是美濃鄉親最緊張繁忙的日子,菸草種籽下土後,育苗、種植、培土[1]、施肥、斷芯、整理菸樓燻菸室、劈柴、摘菸、燻烤,工作一項接一項,瑣碎急迫又繁複,直到春節過後才得稍歇,辛苦的情形讓農友戲稱「菸葉」作「冤業」。

而又樂此不疲,絕不輕言放棄的原因是菸葉收入幫他們解決生活的一切難題,讓美濃鄉親有能力培植下一代,接受比父母更良好的教育,所以美濃出身的大學生多,博士多。

不過,菸農只是靠勞力獲得報酬的基層人民,最大的贏家,始終還是政府。根據官方統計,民國51年(西元1962年),台灣省菸酒公賣局的收益,佔台灣省政府歲收的54.56%,其中菸類收益佔公賣收益的63%。(資料來源:屏北平原「台灣菸草王國」之形成-洪馨蘭。)

時至隔年民國52年(西元1963年),當時副總統兼行政院長陳誠,對於吸菸會增加國庫收入的觀點大表贊同,他甚至說:「不吸菸是好人,吸菸是好國民。」

可見菸葉果真可以變鈔票,讓菸品收益在台灣早期的財政收入之中,佔有舉足輕重的地位。

mc01353_菸農子弟鍾惠滿回憶,過年前後正值菸葉採收時節,三輪的鐵牛車噠噠噠的聲音,仍讓她直覺地回到過往採菸的經驗。(孔麥隆攝影,客家文物館提供)-1326

菸農子弟鍾惠滿回憶,過年前後正值菸葉採收時節,三輪的鐵牛車噠噠噠的聲音,仍讓她直覺地回到過往採菸的經驗。(孔麥隆攝影,客家文物館提供)

全球化兵臨城下

菸草與一般農作物不同,它不是採收後賣出即可,菸農必須進行第一道加工手續-燻烤菸葉,才能將金黃色的香菸原料繳交給公賣局,因此片片菸葉要變成張張現金,過程充滿菸農的勞動與辛酸。

從耕種、採收到烘製,工作項目細瑣而繁重,為了提升人力效率,菸區農村幾乎都有一套完整的「交(換)工制度」,原則是數個菸農家庭組成「交工班」,輪流完成每一階段的菸葉工作。

如此精密的菸草事業,以小型農家合力操作的模式,在台灣落地生根長出自己的樣子,可是卻在二十世紀末遇到前所未有的衝擊。百年前的兒玉源太郎、半世紀前的陳誠,萬萬想不到,以打破貿易障礙、促進全世界貨物流通的全球化浪潮,竟然一舉沖垮這以國家之力建立的產業王國。

世界貿易組織WTO,是全球化的具體象徵。台灣在2002年加入WTO,隨即菸酒公賣局民營化改制為菸酒公司。這個時候,菸葉不再是政府部門的「局」事,而是一家公司的利潤考量。台灣生產的菸葉,一公斤成本380元,可是國外進口的菸葉平均一公斤200元,對菸酒公司來說,要賺錢當然要進口菸葉,何必獨守國產菸葉?

2017收菸_美濃愛鄉協進會總幹事邱靜慧表示_菸業結束不只是一個傳統與文化的沒落,她更關心的是種作這些作物老農未來怎麼辦。攝影連偉志-1326

美濃愛鄉協進會總幹事邱靜慧表示_菸業結束不只是一個傳統與文化的沒落,她更關心的是種作這些作物老農未來怎麼辦。(攝影/連偉志)

台灣有四大菸區-台中、嘉義、屏東、花蓮,種植地區涵蓋中部的南投、嘉義,南部的高雄、屏東,還有台東、花蓮等地農村。隨著全球化的國際壓力,菸葉盛世由強到弱一溜「菸」掉到谷底,從耕種面積的變化來看,菸葉產業的發展態勢非常清楚。

1969年,全台種菸面積11952公頃,是面積最多的一年;1987年,政府開放洋菸進口;五年後,菸葉面積急速萎縮到7442公頃;2002年初,台灣加入WTO,兩年後,台灣菸葉面積驟降到1112公頃;最後,來到了2016年的冬天,全台菸葉種植面積,只剩下631公頃。不到半世紀,台灣菸葉生產面積往下掉了九成五。

農曆年前後,正值季節交替,天氣變化大,是老人離世的高峰期。在美濃,喪事期間的三合院一掃冷清,紅色布幔掛在大門,平日原本稀落的禾埕,聚集許多從外地返鄉的年輕人。

到了出殯當天早上最熱鬧,嗩吶高揚、鑼鼓喧天,擴音喇叭傳送著老人在世的功績、子孫的不捨,甚至有孝女白琴陣陣哭聲。這些即將回到祖先懷抱的亡者,大多都是畢生心力投入菸葉的老菸農,他們眼看菸葉遠走,現在的他們,也跟著消失的菸田一個個離開人間。

2017年的春天,是最後採菸的季節。「菸葉,再見!」,從今爾後,是真的再也見不到了!

看著走入歷史的菸葉,老菸農德傳伯母若有所思-1326

看著走入歷史的菸葉,老菸農德傳伯母若有所思(攝影/李慧宜)

[1] 培土:覆土。

資料來源:交通大學陳思賢碩士論文-菸害防制法及健康福利捐對台灣消費者行為的影響。

留言與回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