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國家棄守農民 冤業菸葉歸塵土

政府不收購菸葉了,菸農就算要種菸,也不知道可以把菸葉賣給誰,所以政府與菸農的合作關係一旦解除,菸農只能在退休和轉型之間選擇其一。只是說,對許多菸農而言,要他們眼睜睜看著菸葉退場,內心還是不敢置信,甚至有人壓根沒有想到,政府真的就這樣撒手不管。

種菸面積六甲半的美濃菸農劉文海,應是最受震撼的人了。2016年年初,劉文海利用舊貨櫃屋重新組裝一間烤菸室,為的就是希望,燻製大量菸葉時無需再到處借用烤菸室,但是當政府宣布不再收購菸葉,也等同宣布新烤菸室的第一年,也將是最後一年。過了2017年的春天,劉文海的烤菸室確定成廢鐵,他的菸草事業也嘎然而止。

面對他人的指點,劉文海笑笑地說:「我就是這老實、這麼得人惜(客語:可愛之意)的人!反正政府要收我就種,政府不收的話,我就退休好了!只是很可惜,我還很有體力啊!」

穿著紅色圍裙的人是黃文生,他是菸農第三代,他左手邊的兒子是菸農第四代。-1326

菸農黃盛連、黃文生父子的烤菸室,著紅色圍裙者為黃文生。(攝影/李慧宜)

「最後一年」竟成真

2017年2月26日,四天連假的第二天,高屏地區陽光普照、天氣晴朗,正是出遊的好日子。

嘉義市崇文國小的老師鄧穎倩,帶全家一起到屏東高樹,參加菸葉烘製體驗活動。從來沒有近距離看過菸葉的她,好奇心大發,一會兒用手摸菸葉,一會兒湊過去聞聞味道。她說:「小時候,我玩過大人抽菸丟掉的菸屁股,打開裡面看都是咖啡色細細的菸絲,在今天之前,我從來沒有想過,菸的葉子竟然這麼大!」

鄧穎倩蹲下身,跟正在夾菸葉的農民聊天,聊著聊著她才發現,原來今年是農民種植菸草的最後一年。「我們運氣很好,可以親身來認識農民、認識菸葉,可是我不知道,過了這一季,菸農不能再種菸了。」

不知者何止鄧穎倩!全台灣一千六百戶菸農都想不到,這一天來得這麼快。雖然1987年台灣開放洋菸進口以後,就陸續傳出政府可能不再收購菸葉的風聲,雖然2002年台灣加入WTO後,菸葉種植面積逐年急速下滑,可是一生種菸的農民、傾舉家之力投入菸葉的農家,依然抱持最後一絲希望。大家心裡想的都是同一件事,「能種多久是多久。」

過去十五年來,各地菸農不斷抗議、陳情,也四處拜託政治人物協商拖延,反正只要能多撐幾年就是好事,菸農們聽多了「最後一年」的消息,也越來越失去抗拒的能力。直到2016年七月,財政部確定不再收購國產菸葉,菸農們才意識到,這大家早已經習慣的「最後一年」,終於來了。

種菸需要大量人力同時進行,大家一起組成交工班分工合作依序完成各家農事,是最有效率的工作方式。-1326

種菸需要大量人力同時進行,大家一起組成交工班分工合作依序完成各家農事,是最有效率的工作方式。(攝影/李慧宜)

廢菸廢耕,轉型路茫茫

2017年驚蟄過後,全台的菸田,大致都已收成結束。農民種下春秧,滿園綠意飽滿。隨著太陽西下,蟋蟀大鳴大放、青蛙聒聒不止,夜鶯飛過屋頂,從這頭竹林唱到那頭山野,夜裡的聲音,越來越豐富。

春天是一年的開始,可菸農臉上沒有喜悅,面對政府不再收購菸葉的事實,這一年的春耕,大家都有氣無力的,也只能茫然自問,「誰知道以後,會變成什麼樣子呢?」

美濃菸農黃盛連,七十歲,菸農第二代,從小幫著父親種菸,一說到政府不收菸,他忿忿不平,「政府有沒有想過?我們菸農為國家財政貢獻那麼多,政府說不要就不要,這叫我們這些一輩子付出的農民,情何以堪?」

屏東高樹的菸農楊連榮,看著荖濃溪畔片片相連的香蕉園,內心無限感概。他說:「香蕉價格時好時壞,種了就算有收成,也不一定賺錢。」

才六十歲的楊連榮,體力還很好,家裡烤菸設備樣樣齊全,直到現在,他還在蒐集向政府陳情的連署名單。他強調,「我們不是抗議,是希望用陳情表達農民的無奈。想想我們高樹這裡的氣候、環境,大家都習慣種棗子,可是果樹要一、兩年才可以收成,種植技術跟菸草不一樣,工人很難請。」他大嘆,政府不收菸葉以後,菸農只剩一身無用的功夫。

老菸農在菸葉採收後繼續種植一期稻,就跟過去一樣,他認分地在田埂上除草。只是未來,已經無菸可種。-1326

老菸農在菸葉採收後繼續種植一期稻,就跟過去一樣,他認分地在田埂上除草。只是未來,已經無菸可種。(攝影/李慧宜)

十幾年前自職業軍人一職退伍後參與摘菸班工作至今的劉華珍,很心疼老菸農的遭遇。「我以後還可以做一些水泥工,可是這些菸農,一輩子都聽國家的話,守著菸田低著頭猛做,從來不喊苦。這些老人家,明明還可以務農,不種菸以後要他們怎麼轉型?就是老得更快而已!」

美濃農村田野學會常務理事溫仲良表示,「台灣剛加入世界貿易組織WTO後的前三年,美濃平原上大半農地幾乎廢耕,這段時間,是農地炒作的高峰,豪宅一棟一棟蓋起來,老農民雙手一攤,只剩賣地一途。」那時滿園的雜草,道盡農民的無助,數量遽增的豪宅,拉扯著賣地分產的農家辛酸。

全球化入歌,「我等就來唱山歌」唱出農民掙扎

菸農們的心聲,說的不只是被政府拋棄的無奈心情,也道盡在全球化底下,台灣農業上不去又死不了的困境。其實,交工樂隊在二十世紀末,就已經先唱出了農民的心聲。在1999年發行的「我等就來唱山歌」專輯中,有一首「夜行巴士」,是這樣唱的:

客語: 中譯:
在都市項食頭路个老弟同?

麼該做水庫美濃就變做大金庫

哀哉!?講後生

憨狗望愛食羊下卵呢咩?

厥兜政府斷真係有搞

耕田人家早有出頭

毋使等到?這下已經六十出頭

轉業忒慢死忒早

轉業忒慢死又還忒早

在都市裡工作的弟弟跟我講

說什麼做水庫美濃就變做大金庫

哀哉!我說年輕人

傻狗妄想吃羊睪丸了嗎?

這些政府若真的有搞頭

耕田人家早就出頭

不必等到我現在已經六十出頭

轉業太慢死太早

轉業太慢死又還太早

早在台灣加入世界貿易組織WTO之前,農民就已經感受到全球化的壓力了。1987年,在關稅貿易總協定GATT(WTO前身)的架構下,政府開放洋菸進口,農民首次嗅出些許不安的氣氛;隔年,1988年5月20日,中南部農民超過四千人,親自北上到立法院、城中分局集結抗議,反對政府開放美國水果和火雞進口台灣,引爆嚴重流血衝突。

部分社會觀察家曾認為,台灣當時正值解嚴初期,社會力量劇烈流動實屬正常,但是看在農民的眼中,這是政府繼1950年代以農養工政策後,第二度狠狠拋棄農業的證明。

夜行巴士除了反應當年農業農鄉面臨全球化困境,日後該首音樂也被許多社運抗議援用傳唱。

改種菊花的轉型之痛

美濃的反水庫運動,就是在這樣的背景下蓄積能量的。1990年代初期,政府要蓋水庫的風聲,開始在小鎮流傳,當時反對聲浪還沒有成形,倒是站出來贊成的仕紳認為,農業沒落的趨勢難擋,美濃水庫可以為美濃發展帶來轉型契機。沒想到在社區總體營造風潮的帶領下,年輕知識份子一一回到家鄉,展開一連串的反水庫運動。

《重返美濃》一書,是美濃反水庫運動論述的核心。返鄉年輕人眼見菸作衰落危機和水庫興建計畫迫在眉睫,又必須面對WTO自由貿易為農村帶來的嚴峻挑戰,為了找出路,這群原本應是在外打拼的農家子弟,不得不回到美濃蹲點重新認識家鄉。他們被迫早熟而冷靜,思考台灣民主化過程中的政經改革,如何納入農村永續發展的議題。

菸草產業的變化,是社區營造運動的起點,也讓美濃在全球化之中甦醒。菸農面臨轉作時的忐忑不安。鍾永豐、林生祥在交工樂隊時期創作的《菊花夜行軍》,寫的最為貼切。

客語:

光華華心肝()濃膠膠 。 WTO菸仔豬仔()全屌到

起債二十萬種花()五分半。 夜半思量起(?)緊起雞嘛皮

日光燈暈暈菊花夜行軍。 嚙嚓市場路嚙牙()踢正步

中譯:

月光華華,憂愁千千結 。WTO,種菸養豬全潦倒

借錢二十萬,種花五分半。夜半思量起,我渾身起疙瘩

日光燈暈暈,菊花夜行軍。吝嗇市場路,咬牙踢正步

鍾永豐歌詞寫的,是加入WTO前夕,恰恰遇到台灣花卉價格上揚,農政單位輔導轉作種花,一窩蜂轉作菊花與火鶴等花卉,可是最後獨自面對市場的只剩老實的農民。於是,歌詞中的主人翁阿成借貸種花,抱著沒有退路的悲壯心情,前往市場一搏輸贏。

菊花夜行軍描繪的農業景象深刻動人,造成深遠影響,2017年甚至有來自中國的樂迷,23歲的動畫專業學生鍾熠能,以音樂創作動畫。(影片來自生祥樂隊。)

歌曲唱得激昂,田地裡的現實考驗更為壯烈。1950年代的以農養工政策,是政府將農業資本、人力擠壓到工業部門的過程,果然台灣工業大振創造可觀的經濟奇蹟,誰還去理會農村人口外流、高齡老化的小小副作用?2002年台灣加入WTO,政府力圖攀上全球化大浪追隨世界潮流,更不會有人想知道,農村僅存的生產力道、生活文化、生態環境,還有沒有一絲生機?

菸草事業在台灣的發展,自始就是國家當老闆、政府來控管。閃過了以農養工的衝擊,菸農卻躲不過WTO鋪天蓋地的打壓。從2002年起,政府拋棄菸農,農民只能自己靠自己,到處拜託、四處陳情,可換來的只是一年比一年少的契作面積。而今年,政府是狠下心真的要分手了,被迫離開的人,是已經生根在菸田裡的菸農們。

菸業啊!冤業!菸業的是台灣農業的縮影,菸農寧悲鳴而死,至少要在最後的這段日子,掙回在田裡打滾了一輩子的公道。

菸葉書寫的台灣史

前台灣省菸葉耕種改進社總社長張騰芳,在2016年6月以86歲高齡過世,若是在過去菸業鼎盛的時期,這可是台灣農業界大事,可是到了現在,卻不見任何媒體發布消息。更令人不勝唏噓的,是張總社長離世的隔月,政府宣布2016年冬天所種下的菸葉,將是政府收購的最後一批。

2008年年初,張騰芳曾經接受採訪,直接表明內心的無奈與痛苦。他說:「以前我去台北開會,南下要回高雄時,坐在火車上,看著整個全省的菸田喔!那菸田成熟時期,我胸中滿滿是黃金色的心情,實在是非常好、非常舒坦。我人生中36歲到60歲,這段人生最有力量的時間,就是用在台灣的菸草事業。但是現在來講,談到台灣的菸草事業,我心、心痛啊!菸田那麼少、菸農那麼老,好像我的人生,就這樣慢慢歸零!」

張騰芳走後的第一個農曆春節,美濃客家文物館推出「金色茉莉」菸葉特展,三輪鐵牛車噠噠噠的聲音,從遠方的田裡傳來。

身著藍色花布背心的解說志工的鍾惠滿,有個農氣十足的暱稱-「阿滿」,回憶當年在家裡種菸採菸的生活,她說:「當我再一次聽到〈菊花夜行軍〉裡面那個鐵牛車發動的噠噠噠、、、我整個人都發麻了,好像有一股力量推著我、催促著我,潛意識裡直覺要我趕快包起茶水罐跟便當盒,出門去採菸葉。」

不只阿滿這樣,菸農們透過耕種菸草累積的勞動記憶,就是如此深刻地遍佈在農村的各個角落。菸田裡的笑聲、鐵牛車的噠噠聲、烤菸室的吆喝聲、、、中午時間,大夥兒在樹下此起彼落的打呼聲,和大阪式菸樓的桁架、觀溫窗、太子樓,還有冬夜裡瀰漫整個村子的陣陣燻菸香氣。百年菸業,是農家人的一輩子、是菸農家庭的三代人,怎麼能怪阿滿總是想衝出去採菸呢?

菸草是政府強力主導的作物,也是農業發展從殖民、戰後又走到全球化的見證。不知道有沒有人發現,菸葉從生到死、從出現到消失,書寫的正是一部獨特的台灣史?

恩榮伯母─1360

畫家鍾舜文描繪菸農系列畫作,圖為種煙一生的恩榮伯母(繪畫提供/鍾舜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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