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首沒發表過的生祥 Solo


林生祥口述 旗美社大吳峰智文字整理 上下游採訪編輯

生祥樂隊的核心靈魂之一林生祥,1971年出生於高雄美濃竹頭角,客家人。負責作曲、主唱、吉他、月琴演奏。大學開始組獨立樂團,27歲返鄉,成立交工樂隊,與詩人鍾永豐搭檔創作,揉合地方音樂傳統與西方搖滾樂,以音樂參與台灣社會運動,堪稱台灣經典的農村搖滾樂隊。

2003年,交工樂隊解散,林生祥開始與不同樂人合作,除與鍾永豐繼續搭檔創作,音樂形式則持續演進,2006年的《種樹》專輯,與日本沖繩三弦大師平安隆(Takashi Hirayasu)、吉他手大竹研(Ken Ohtake)合作,向這兩位日本樂人拜師學藝的過程,影響了他對於音樂創作、器樂演奏的思考,也再度啟動月琴改造計畫,從「六絃月琴」到「電月琴」,不論是民謠、搖滾、龐克或前衛,跨越了音樂風格的框架,林生祥將農村傳統音樂帶入更多美學層次,不但於國內屢獲大獎,也獲得國際樂界肯定。

舞台上的林生祥篤定堅強,然而獨立音樂路並非一路順暢,生命諸多轉折,生祥自剖幾個關鍵時刻,如何面臨挫折挑戰?在菊花夜行軍15週年紀念演唱會之前,搶先聽以下九首生祥的人生Solo。

Q:你在20年前出道,沒想過要進台北的音樂圈,在都市裡打天下嗎?

1990年代,魔岩唱片就在國父紀念館對面,隨便走到附近巷子裡,都會遇到大明星,真的走路有風!我去過幾次魔岩的辦公室,哇!原來這個就叫作唱片公司!可是,我的身體好像不適合放在那個地方,你知道,那種身體的感覺。

對我來講,身體跟空間的聯繫有很大一塊是在農田上面,小時候在田裡的經驗,檸檬採不完、香蕉扛不完、草拔不完、地好大,讓我嚇到不敢再種田(笑),但我的身體已經被農村形塑了,所以一直以來,我就覺得自己不適合在城市裡面生活。

Q:怎麼開始當一個「獨立樂手?」

我其實是很直覺的,決定要開一條路自己走,不進入到唱片工業的體系裡面去做。決定後,我第一個想法是,我要做這個事情,物質慾望要很低。

我那時候多白癡你知道嗎?那時候《過庄尋聊》壓了3000張,我就去找幾十個社區團體寄賣,一個社區團體寄了100張過去,結果過了一兩年之後,我看看到底賣了多少,就有些單位,譬如說賣了3張,然後97張退貨,而且這個數量還不少(笑)。

1997年觀子音樂坑舉辦客家庄巡迴演唱會,在美濃下庄博愛街的陳屋夥房演出。(圖片提供:美濃愛鄉協進會)

1997年觀子音樂坑舉辦客家庄巡迴演唱會,在美濃下庄博愛街的陳屋夥房演出。(圖片提供:美濃愛鄉協進會)

Q:20年前要回美濃做搖滾,聽起來有點不可思議,那是怎麼一回事?

因為(鍾)永豐啦,他從美國唸書回來,跑來找我,跟我說美濃運動正精彩,很好玩,問我要不要回來。當時覺得想要「見世面」,我跟永豐說你讓我考慮三天,後來,我就這樣回來了。

我從大三開始比較有系統的讀書,因為學長的介紹,我從日本的芥川龍之介開始念了一批日本文學,又回頭念台灣經典,像是陳映真、黃春明、吳濁流、鍾肇政這些,裡面有談到228跟白色恐怖的東西。

我很羨慕上一代人曾經在街頭浪蕩,發生很多好玩的事情,覺得社會運動很有趣,聽他們說在街頭上多神勇多神勇這些事,所以當永豐說運動正精彩時,我想說遇到了耶,怎麼可以不來參一腳。

回來後,每天跟永豐到處去拜訪,那時候美濃反水庫運動,拜訪立委、議員、地方代表啦,還有六堆義勇軍,也看到有人在養青蛙,我想說也有這種職業喔….整天都在幹這些事情,終於「見到世面」,這些學生時代看不到的事情,真實的社會,對這個世界的想像就開始立體起來。

1998.03.14 生祥(右二,舉紅色布條者)參與美濃國際反水庫日活動(圖片提供:美濃愛鄉協進會)

1998.03.14 生祥(右二,舉紅色布條者)參與美濃國際反水庫日活動(圖片提供:美濃愛鄉協進會)

Q:你大量使用嗩吶、月琴的元素,但又不是傳統音樂與民謠,而是帶有社會運動精神的農村搖滾,你怎麼看這個行動?

那時候我們一直在談社會運動,要做「運動音樂」,但這東西要怎麼做?當時我有一個想法,要做運動音樂之前,要「先讓音樂運動起來」,所以我的運動方式就是把鑼鼓、嗩吶加進來。在那個年代,是一個實驗性的作法。

除了運動思考,也來自回鄉的啟發。有一次三山國王爺做生日,我去表演,雖然唱得是客家話,但是我們都拿西方樂器,演到一半有人出來罵說:「你們這個樂團沒有鑼鼓、沒有嗩吶,怎麼可以幫我們國王爺慶生呢?」

這件事情對我影響很大,後來做《我等就來唱山歌》的時候,就想說要把這些傳統樂器的聲音放進來。

後來才知道,嗩吶的聲音出來的時候,對很多人來講,是一種童年召喚,或是家鄉的召喚,在常民生活裡面的,譬如說廟會或婚喪喜慶的音樂,你可能說不出來他在彈奏什麼曲目,但是那個聲音很早就埋在腦筋裡頭,在生命的資料庫裡頭,一聽到這種聲音,記憶就被召喚出來。

Q:《我等就來唱山歌》、《菊花夜行軍》這兩張專輯贏得音樂大獎,並與美濃反水庫運動、抵抗全球化的農村運動緊密結合,非常成功,大家都預期你會繼續做「運動樂手」,但是你卻結束了那個階段,幾年後推出了《臨暗》,音樂風格非常不同,為什麼會有這樣的改變?

其實我很不想回頭聽交工那兩張音樂,雖然Ken說,他覺得很好,是一個龐克音樂的概念,可是我那時候覺得自己好像沒辦法繼續進步,在音樂或各方面都是。

那時候,永豐從高雄到台南,後來又到嘉義,他的生命在浪蕩,在都市飄盪的過程中,對於勞工的觀察,所以寫了都市勞工這樣的主題。而我自己在音樂上還是很沒有自信,《臨暗》專輯收錄12首曲目,我寫了至少兩倍的量,有很多的版本。

相較於《我等》成為運動紀實音樂、《菊花》作為一種音樂電影,這種需要很大能量的、磅礡的音樂,其實對於整個身心的壓力很大,我已經做不出來了,所以在做《臨暗》的時候,便希望這是生活的配樂,我把key降下來,試圖在找適合自己駕馭的vocal音色到底是什麼,一直摸索著。

Q:接著,從《臨暗》到《種樹》,又是一個很大的轉變,加入了沖繩三弦大師與日本吉他手,《種樹》變得非常溫暖明朗,這段期間發生了什麼事嗎?

2005年,我要到美國舊金山UC BERKELEY演出,要找一起彈奏的樂手,當時的經紀人鍾適芳問我要不要找Takashi跟Ken,Takashi是日本國寶級的三弦大師,Ken是知名吉他手。

那是第二次的「見到世面」,我先飛去東京市郊Takashi的家裡彩排,三天後就飛去美國,三人一起演了整場的節目,那時候是我第一次見識到,世界等級的樂手可以在三天內準備好所有的事情,我第一次知道,樂手可以這麼厲害。

美國演出之後,我就邀他們一起做新專輯,他們也馬上說好。但我對他們的樂器聲音不熟,我想知道他們是怎麼辦到的,尤其是節奏,Takashi很會跳舞,他的沖繩三弦是節奏非常強壯的一個樂種,所以我去找他學了琴,《種樹》那張音樂,有一半是在日本Takashi家裡寫的。

Ken後來就一直跟我合作到現在,已經11年了,然後Ken再帶了Toru(早川徹),再帶了鼓手Nori(福島紀明),這些樂手真的是世界第一等的樂手。

《菊花夜行軍》後,2000年政黨輪替,阿扁上任,好激動喔,感覺一個新時代來臨的那樣激動,雖然後來的8年非常動盪。我做《種樹》的時候,覺得一個社會要有大的改變,不是社會運動者在那邊喊就會改變,而是很多基礎的觀念,有很多人贊同才會改變,很多東西要從生活的基礎價值上去改變,我做《種樹》的時候就是這樣子的心情。

Q:當你跟世界級的音樂人合作後,會不會想要離開農村出去見更大的世面?你會鼓勵鄉下的孩子留在故鄉,還是出去看看呢?

我覺得還好,就是在美濃這邊生活、寫歌,有演出就出去。我一直覺得,為什麼做音樂一定要到城市去?我的樂手有三個日本人,錄音師是德國人,我們要工作的時候就講好時間,然後就一起工作。

網路世代的來臨,很多事情都可以在電腦上解決,知識的搜尋、音樂、電影等等,透過閱讀也可以跟世界建立連結。

我覺得小孩在鄉下長大是件好事,從小接觸大自然,才會對這個世界有想像力,這是鄉下的優勢。但是到了高中、大學真的要離開家,不然不會了解自己的家鄉,沒有出去就沒有比較。

賈樟柯也講一樣的事情啊,他說沒有離開的時候,不知道自己的家鄉是什麼,離開才會知道,拉開了距離才知道家鄉是什麼。

在縣道184甲,金字面山看照我庄。(圖片提供:林生祥)

在縣道184甲,金字面山看照我庄。(圖片提供:林生祥)

Q:獨立音樂路走了20年,有遇很大的挫折嗎?用什麼方式度過?

當然有。交工樂隊在2002年底解散,是我人生很大的低潮,原本生活重心都在那裡,突然抽開來,很難接受那個狀態,那時候也不想見到家人,離開美濃,好一陣子都窩在淡水,躲在瓦窯坑。

大半年過去,後來在路上看到一間體育用品店,想起高中的時候打乒乓球,就開始重新去打球,那陣子什麼事都不做,精力都發洩在打球身上,到現在都維持打球的習慣。

後來鄭文堂找我去做《寒夜續曲》的配樂,我也寫不出東西來,懷疑自己還能不能寫歌,那是我碰到的第二個低潮,很低很低,直到後來寫下〈細妹,汝看〉這首歌,寫中央大山,我才覺得活過來了。

小孩出生,對我來講是很關鍵性的改變,因為她是早產兒,我第一個收到的是病危通知單,拿到我都傻了,出來脫水之後只有970克,很小啊,很無助,我什麼也不能做,只能看著醫護人員,感受到生命很脆弱。

小孩出生後第二年,我遇上演藝事業最低潮,2007年《種樹》才剛得獎,但是2009卻沒有人找我演出,我覺得世界上每一個人都比我強。

那時候多慘?孩子一歲要吃的米餅,美林超市有賣兩款,一個是日本製的50幾塊,另一款旺仔,好像是20、30塊,那時候沒錢,為了猶豫選哪一款,我竟然在那邊站了10幾分鐘,心裡好哀傷,後來,就拿了最便宜的,在心裡說:爸爸對不起妳…..

那時候我覺得必須要改變,於是逼迫自己使用臉書,其實我看電腦會頭暈,但我隱約知道,聽我音樂的人是非常隱性的群眾,必須透過一些什麼管道,讓我可以接觸到大家。

在高美大橋拍下壯闊的中央山脈與荖濃溪,這是2003年寫下〈細妹,汝看〉的場景。(圖片提供:林生祥)

在高美大橋拍下壯闊的中央山脈與荖濃溪,這是2003年寫下〈細妹,汝看〉的場景。(圖片提供:林生祥)

Q:出道20年、《菊花夜行軍》後的第15年,再度重返與社運議題結合的搖滾形式《圍庄》,談空污與石化業污染。相較於菊花的激昂悲憤,圍庄顯得更寬容飽滿,如果一定要推薦一首,你選哪一首?

出道二十年來,當然發生了很多很多的事情,有時候真正的悲傷,是連哭都哭不出來,那是非常非常深的東西。

15年後,做音樂的想法已經改變了,所以現在再來唱〈風神125〉,我會唱得比較「無所謂」,我覺得收斂音樂的情緒,張力反而會比較大。有點像是從電視轉變成去演電影大螢幕,在大螢幕裡,不能演那麼大,要退到內心世界裡面去處理心理層次的東西。

《圍庄》要推薦的話,我會選〈動身〉,其實之前我都不敢講,〈動身〉是參考了人家送葬的音樂,南無阿彌陀佛….石化魔神都把他送走,昆蟲鳥兒可以放心回來了(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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