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蘋果仍是稀有舶來品的年代,作家黃春明在小說《蘋果的滋味》中描寫的「四斤米一顆的蘋果」,造就台灣蘋果的「黃金十年」。許多農民靠著「蘋果」這張高山農業入場券晉身百萬富翁,卻也在世界貿易一次次敲開台灣大門的衝擊以及高麗菜一年三穫的誘惑中「腹背受敵」。
從百花齊放的梨山春曉,到樹葉落盡的童山濯濯,大梨山地區因果樹繁育而有地景的四季流轉。不過《上下游》調查發現,大梨山地區開發超過「山坡地利用限度」,即「超限利用」者,或是違反地目使用容許的「違規使用」,都以果園面積居多,這是因為早年政府同意林農將果樹視為造林樹種,利之所趨,導致果農濫墾山林、過度開發;加上政府在歷年的執法過程中未能堅守立場,形成難解的歷史習題。
不過相對高麗菜的淺根性,扎根已深的果樹其實更能護坡、更友善高山環境。再加上近年許多高山果園採行草生栽培,既有利水土保持,又能抵禦氣候異常。當愈來愈多人透過網路訂購高單價水果,果農更需營造讓消費者認同的種植環境,種種條件皆讓高山水果漸漸走出早年的污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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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蘋果、梨、李、水蜜桃到甜柿,香甜的台灣高山溫帶水果有著曲折的命運(攝影/張良一)
台灣溫帶果樹的成功
是天助、自助的奇蹟
台灣第一棵蘋果樹出現在一世紀前,大正八年(1919年)種植在有勝駐在所(今勝光派出所)附近[1],後來果樹擴增至佳陽、梨山地區,但收成的蘋果多為滿足日本警察的思鄉之情,未成產業氣候。
一甲子前,國民政府委託學者調查發現梨山具有「溫帶落葉果樹」的生長條件[2],不過梨、蘋果、水蜜桃等溫帶水果能在亞熱帶台灣繁育,實是人定勝天的結果。福壽山農場前場長宋慶雲曾憶道:「許多人譏笑說台灣怎麼種得出溫帶水果,所以我們一定要爭口氣。[3]」
農場自日本購入梨、桃、蘋果樹苗,又請專家上山指導,農民荷鋤躬耕、幾經風雨,溫帶果樹終於在梨山開花結果,不僅為榮民與原住民帶來可觀的財富,當年甚至將技術輸出泰國,寫下台灣農業奇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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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帶果樹在高山上枝繁葉茂,開出燦爛花朵,圖為李花盛放。(攝影/張良一)
美國蘋果進口
終結台灣蘋果「黃金十年」
大梨山地區的「天寶盛世」始自中橫開通,交通帶動的物流運輸開啟蘋果的「黃金十年」,紅通通的蘋果下山去,白花花的鈔票上山來。環山及梨山部落的「白髮宮女」猶記早年「只有100元的紅色鈔票,收租金100萬要算好久」、「錢多到不知道要怎麼花」、「YAMAHA、Kawasaki,大家都騎日本原裝摩托車,很趴!」[4]
果農陳融高中時曾到梨山打工,見證過一顆蘋果的價格相當於他一天工資的黃金年代。整個梨山地區放眼都是蘋桃李的天下,種樹的、套袋的、採收的、運送的、販售的,一條完整的產銷鏈養活了多少人家,建設出多少人心目中的「桃花源」。
1979年,台灣開放美國蘋果進口,梨山蘋果價格暴跌七成,盛世倉促落幕。果農蔡江發回憶,當年他的蘋果園慘賠400萬,「差點就去跳樓」。1981年,台灣「榮登」美國蘋果最大買家,1983年蘋果進口突破5萬公噸,一舉超過「黃金十年」的總產量。同時,智利、加拿大、韓國蘋果也都急著敲開台灣大門,紐西蘭蘋果還曾「借牌」,假冒美國蘋果進入台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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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放進口後,台灣高山水果頓時跌落黑暗深淵。(攝影/張良一)
世貿重創高山農業
果農艱難找生路,
或投身種茶種菜
在世界貿易的夾縫中求生存,梨山果農從梨、桃、李到晚近的甜柿,經歷各種果品大換血。根據學者陳中[5]的調查,台灣蘋果種植面積由1981年的2,542公頃降至1996年的650公頃,但梨園和水蜜桃園則分別從1,500公頃和700公頃,增加到3,400公頃和1,200公頃。

無奈1990年的GATT和2002年的WTO為台灣溫帶果樹產業敲響一聲急似一聲的喪鐘,高山果園面積日益縮減,反觀茶園及菜園面積卻緩慢爬升;本專題調查範圍宜蘭大同、台中梨山、南投仁愛的果園面積曾是茶、菜園合計面積的3倍,如今只剩下1.5倍。
記者上山探訪發現,思源埡口附近的客運站牌名為「梨園」,但附近農田裡盡是高麗菜;「果園區」站牌旁的農田剛剛收割完,農機正在清理高麗菜殘渣;記者採訪的菜農邱騰貴與茶農賴永富,早年也曾經是果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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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園區」的站名註記這片菜園的前世。(攝影/楊語芸)
高山果農腹背受敵之一:
山林崩塌污名
從一顆可以買四斤米,到今天跨過半個地球來到台灣也只要十元,蘋果價格樓起樓塌,坐不上貿易談判桌的農民任人宰割。高山果農不只在國門大開後慘遭廉價水果重創,德基水庫啟用不久,就面臨淤積問題,輿論直指都是集水區種植果樹導致崩塌之故,讓果農從「農業拓荒英雄」成為人人喊打的「山林破壞草莽」。
不過學者游繁結[6]指出,早在1995年前後,大甲溪集水區內宜農牧地的果園有96.5% 作到七成的草覆蓋率,超限利用部分則有92.1% 達到七成,可見多數農民已認知水土保持的重要性,不應完全將水庫淤積歸咎於果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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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進行草生栽培的陡坡果園,只靠簡單的鐵皮浪板擋土。(攝影/張良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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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上風大,果園裝設防風布,形成突兀的白色長城。(攝影/張良一)
高山果農腹背受敵之二:
高麗菜農搶地
溫帶水果一旦遇到天候作對,颱風、乾旱、低溫、豪雨影響開花結果,當年就會損失慘重。然而高麗菜等短期蔬菜一年三收,就算第一期遭遇天災,還有二、三期可以拚搏,颱風若掃光平地蔬菜,高山菜農更可大賺一筆,這是許多果農「改果為菜」的主因。
平均而言,果農一公頃的年收入大約150萬至300萬元,依種植品種、田間管理和銷售方式而有起落,近年愈來愈多果農採行直銷,收入變得更高、而且穩定。然而若換作菜園,一公頃收入150萬元只是低標,海拔愈高,愈有機會拚到高菜價。
這也讓許多菜農覬覦果園的農地,甚至有菜販分派「獵地探子」遊說果農讓地或加入蔬菜的行列,大禹嶺梨農錦哥(化名)十幾年前就收到這樣的提案:把果園讓出來,400萬現金即可入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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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陡坡的果園剛剷除果樹要改為菜園。(攝影/張良一)
高山果農腹背受敵之三:
均植造林影響日照
錦哥的果園是政府出租的林班地,按理不能種植蔬菜,「大家都在賭,林務局不會真的來勘查」。錦哥提到,就算真的被發現,也可以透過關說和拖延,「反正蔬菜三個月一收,林務局收地搞不好要拖好幾季甚至好幾年,菜農口袋早就賺飽了」。
錦哥的父親早年是中橫開路英雄,後來承租大禹嶺的林班地種梨,當初規定租用地的三成面積可栽植果樹或茶樹,收成與林務局分潤作為租金,其餘面積皆需造林,林苗由林務局提供。2003年後,租約修正為每公頃需平均植樹600株,但承認果樹做為造林樹種。待錦哥接手後,嫁接、矮化的果樹卻不得計入。
錦哥分析,根據種植經驗,每公頃400株造林樹就會搶走果樹的陽光,更遑論600株,「造林沒有利潤,果樹又沒有收成,這分明是要趕我們下山」。
根據果農李寶蓮的觀察,林農讓樹苗「早夭」的方法很多;果農楊湋釧也表示,「有法有破,要讓造林樹發育不良並不難」。連林務局自己都承認,有果農造林20年,銀杏的樹幹直徑只有成人手腕那麼粗。錦哥這種「乖乖牌」已經退無可退,但意欲違規的農民都知道,只要兩手一攤,跟政府說樹苗種不活就好,「愈不配合、愈不甩政府的,反而愈容易生存」,錦哥滿口無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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造林面積節節失守
林班地種果種茶免租金
多年要求林農每公頃均植600 株造林樹種成果太差,也無法解決林地濫墾的問題,2015年,農委會以「未完成造林之國有林出租造林地處理方案」核定,出租林地只要三成面積用來植樹即可,且可帶狀或塊狀種植,不必像過去要求的「均植」,凡達要求者即可與林務局續約,希望藉此提高農民配合意願。
也就是說,從一開始造林/果(茶)樹比例為7:3,到後來每公頃600株,直至目前的3:7,造林面積節節失守,讓錦哥這些早先配合政府縮小果園面積的農民都像傻瓜。更有甚者,由於果樹被「違規列管」,政府擔心分潤等於承認果樹的合法性,因此不再收取果實分潤金,形同使用這些林班地「免租金」。
果農多元種植
分散風險及壓力
溫帶果樹的產季超過半年,6月底西瓜李、黃蟬李、紅肉李陸續上市,7至8月水蜜桃由脆甜至軟綿可以漸次採收,9月初有廿世紀梨、新世紀梨、蜜梨、甘露梨問世,10月新興梨接手,11月中旬進入雪梨及甜柿產季,12月中旬則輪到蜜蘋果登場。觀光客春天上山賞花,秋冬上山採果、買果,直接面對消費者讓梨山果農更用心對待土地與作物,同時也帶動梨山觀光潮,盛況雖不能與中橫開通後幾年相較,但也讓長年堅守的農民迎來久違的春天。
多元種植也成為溫帶果農的經營之道。果農胡燕倫一開始只種梨,後來花了十年時間分散水果品種和產期。她提到單一品種若遭遇天災就會損失慘重;同一種作物集中收成,市價也會滑落,多元種植可以減少災害與價低的風險。
果農李寶蓮補充,「多元種植也有人力、銷售壓力的考量」。她提到自己一開始也只種梨,但它不耐儲放,採收必需在兩週內完成,又得在半個月內售罄,「壓力山大!」如今分散狀況,她才忙得過來。
近年缺工日劇,多元種植更可因應短期勞動力不足的問題。和許多農民一樣,即便有移工協助,果農蔡江發仍覺左支右絀,「所以把水果套袋、採收的時間都錯開來」,這樣才能長久經營。但也有蘋果專業農如大禹嶺的吳素蘭,缺工讓她不得不開放果園讓觀光客採果,「雖然沒有賺,但好過蘋果掉滿地沒有人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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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農胡燕倫採多元種植,分散風險也更友善土地,找回高山水果的春天(攝影/張良一)
林務局收地造林成效不彰
林務局強制回收未依法造林的林班地後,會與園藝廠商簽約種樹。不過大禹嶺農民告訴記者,許多果園、茶園回收十年、廿年,苗木要不是瘦如手臂,就是歿於荒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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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被農民戲稱為「蘋果墳場」,下圖則是廢棄茶園,這些被林務局回收多年的土地毫無造林成效。回收土地時,農民曾承諾放棄果樹、茶樹,希望它們野放後可以護坡顧土,林務局仍舊執意「砍掉重練」。如今回收林班地上只有雜草、小樹,農民質疑:「這樣真的有比果樹、茶樹來得好嗎?」
對此,林務局局長林華慶承認,回收林班地土壤品質差,植樹效果確實不佳,但原有的經濟作物並未根除,土表下的根系仍有護土效果,即便未能成林、只是遍地雜草,也比原來施肥用藥的狀況還有利環境。
[1] 侯怡如,土地經濟與文化實踐──以環山部落果園產業為例,政治大學民族學系碩士論文
[2] 朱長志,臺灣山地之果樹,臺灣銀行季刊第十二卷第四期,1961年
[3] 福壽山傳一甲子.茶果風華再六十,福壽山農場建場六十週年紀念專刊
[4] 同註1。
[5] 陳中,梨山果樹與產業文化的省思,鄉間小路,85年7月號,頁13-19
[6] 游繁結,山坡地水土保持與生態環境保育,臺灣山地農村規劃研討會論文,1991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