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答案:(C) 高麗菜占葉菜消費量的四成。
答案:(B) 台灣前三大高麗菜產區是宜蘭大同、台中和平及南投仁愛,都在海拔1,000公尺以上的高山。
答案:(A) 原本在夏季5至8月種植,但因為高山高麗菜利潤高,產季越拉越長,已影響平地高麗菜產銷,量大價跌幾乎年年拉警報。
答案:(A)淺根性的短期蔬菜如高麗菜,每一期都要翻土、整地,最不利水土保持。
▲山坡上綿延無盡的高麗菜田(攝影/張良一)
▲陡坡高麗菜瀑布(攝影/張良一)
高麗菜三大產區都在高山,
嚴重影響平地產銷
高麗菜是溫帶蔬菜,按理在台灣只能供應秋冬兩季,不過農民在高山種出清脆爽口的高麗菜後,不只填補平地產季的空缺,更是颱風降雨淹沒台灣西部蔬菜產區、全台缺菜時的救星。
一般人都以為雲嘉南是高麗菜重鎮,殊不知位在中、高海拔的宜蘭大同、台中和平及南投仁愛才是台灣高麗菜前三大產區。多年來三區穩坐冠、亞、季軍,而第四名不論是雲林四湖、南投信義、台南善化,種植面積往往未及第三名的一半。這三大產區產量佔全國總產量的比例也逐年提昇,從早年的兩、三成,逐漸提升為近年的三、四成。換言之,高山菜農撐起了台灣高麗菜半邊天。
從數據分析,近20年國內高麗菜種植面積雖然已從高峰期的9,573公頃降至2021年的8,220公頃,也有好幾年不及8,000公頃,但因農民增加種植期數,產量卻一路攀升。以1997年和2016年相較,三大產區的種植面積都約為2,200公頃,但2016年產量卻爆增兩倍有餘。南山部落農民呂文雄就提到,印象中父執輩只種兩期,但現在菜販來契作,常常一次就約定三期。
學者陳憲明[1]指出,高冷地農業是高海拔的「空間利用」,以及與平地生產期不同的「時間利用」。不過因為利潤豐厚,再加上氣候暖化,平地蟲害愈發嚴重,高山嚴寒也愈來愈少,原本只是填補夏季蔬菜缺口的高山高麗菜已經掙脫季節的束縛,種植期數從兩期增至三期,甚至四期,連最高海拔的華岡地區也從一期作邁向二期作。秋、冬平地高麗菜豐收時,高山高麗菜也陸續採收運下山,難怪爆量、價崩、耕鋤、補助的戲碼年年上演。
▲路邊近乎垂直的高麗菜(攝影/張良一)
一寸農地一寸金
單軌車和流籠載運高麗菜
險象環生
▲流籠上的高麗菜(攝影/張良一)
▲陡坡菜田必須使用單軌車採高麗菜(攝影/張良一)
高山農業成本高,多種一顆高麗菜就多一分收入,因此陡坡出現「高麗菜瀑布」。另外,垮掉的邊坡和道路護欄上,甚至連派出所門前不及半坪的空間,也種滿高麗菜,還有人在家門前的水泥地上堆積農土、道路旁擺放保麗龍箱種菜,高麗菜成為「寸土寸金」最好的註腳。
菜園地勢陡峭,高麗菜需靠單軌車載運,農工肩挑兩大菜簍,顫顫巍巍地在陡坡上步向單軌車,直教人捏把冷汗,搬運車翻覆的意外也不時聽聞。
更有地處偏遠、無路可及的菜園,高麗菜只能靠吊索流籠運輸。環山部落菜農呂順隆提到自己有次被困在故障的流籠上一整夜,隔天早上空中警察隊才來拯救他,雖然那是九月天,氣溫不算太低,但深淵下的四季郎溪嘩啦啦,空中的那夜猶如命懸一線。
從果農轉菜農是單行道
蔬菜風險遠低於果樹
邱騰貴退伍後就上山務農,至今已經45年。剛上山時,他幫三哥在福壽山附近種蘋果,後來承租華岡的果園;與此同時,臺大山地實驗農場在海拔2,100公尺的梅峰本場種植高麗菜,極盛時期面積近80公頃,年毛利達4,000多萬元[2]。後來雖然因為「帶頭在高山種植淺根作物有損學術形象」而停止,但高山高麗菜高利潤的「美名」就像宣紙上的一滴綠墨,無盡地往外擴延。
▲邱騰貴從果農變菜農(攝影/張良一)
臺大農場引領的高麗菜風潮是拉力,台灣開放蘋果進口、國產蘋果價格崩跌是推力,與許多農友一樣,邱騰貴在一拉一推的權衡下於1985年前後砍了果樹,成為菜農。
從果農到菜農是一條單行道,沒聽說有人種菜後又回頭種果樹。種植果樹平均五年才能採收,且水果一年一收,萬一風雨不調,一整年的辛勞就付諸流水。反觀高麗菜,種植 90 天即可採收,就算這一期老天爺不賞臉,還可以拚第二期來回本。
邱騰貴跟榮民買了三分半地,另外還承租了兩公頃多的原保地,和兒子一起種菜。華岡位於海拔2,500公尺,高麗菜單價每簍(30公斤計)1,100元起跳;海拔1,200公尺的南山部落,一簍均價350元。「海拔愈高、種出來的高麗菜愈清甜,很多星級飯店都會指名要華岡的高麗菜」,菜販黃俊淵證實高麗菜一分錢一分貨的道理。
海拔愈高、成本愈高、
但菜價也愈高
呂順隆記得很清楚,「我退伍後第九天就上山」。他承租的農田本是梨園,台灣開放蘋果進口後,地主把果樹全砍了,讓農民承租種菜。
不過這三公頃多的農田不只交通不便,而且位置零星分散,耕作、運輸的成本都很高,每公頃租金「只」要60萬元/年;華岡的租金則是百萬起跳,甚至上看180 萬。因為海拔愈高,蟲害愈少,收成愈多,若再來個颱風相助,掃光平地的葉菜,高山高麗菜輕易就能賣到天價。華岡高麗菜每簍2,200元,環山1,900元,南山1,300元,都是農民津津樂道的「天災行情」。
▲呂順隆的菜田位於環山部落,交通需靠流籠,因為位置差,每公頃年租金「只」要60萬。(攝影/張良一)
陳金河就嚐過這樣的甜頭。幾年前蘇迪勒颱風來襲,他的高麗菜曾經漲到一簍2,300元。但風調雨順、平地蔬菜豐收時,高山高麗菜一簍也可能跌至200元。十倍的價差,難怪果農李寶蓮說:「山上菜農是『拜颱風』的。」
高山農業報酬高
學者:需求創造收益
半世紀前,台灣仍是農業社會,像邱騰貴等家無田產的農民在山上找到機會,一鋤一斧就能打造事業。期間或有失敗者認輸下山、甚至賠上性命,但熬了半輩子的他們除了在山上種菜,別無謀生技能。
另外,高山農業確實賺得財富,而非僅是溫飽,這讓高山務農的辛勞得到回報。去年全台乾旱,作物歉收,疫情影響海運,蔬菜無法進口,從山中取水的高山農業坐享各種漁翁之利,邱騰貴就下了這樣的評論:「去年沒賺到1,000萬的農民攏是hân-bān(憨慢,指「無能」)。」即便不是這樣的特例,只要「工夠肥足」,揮汗彎腰的高山農民都能賺到抬頭挺胸的菜金。
老農們陸續交棒給下一代,更證實高山農業有利可圖。紅香部落青農宋欣煊說,務農時間自由、年薪百萬不是夢;南山部落的王宇凡也說,種田很辛苦,但金錢報酬很實際。
高山農業專家陳中直言:「說高山農業是暴利,不正好突顯台灣對它的需求?要不是平地需求殷切,高山農民可以『一廂情願』賺得百萬嗎?」[3]
▲高山務農辛苦,但可獲得極高報酬(攝影/張良一)
短蔬命運菜金菜土
好時機「人算不如天算」
「以前我們在山上大概從清明忙到中秋」,邱騰貴猶記過往只種一期高麗菜的「清閒時光」,後來台灣開始流行娃娃菜(抱子芥菜),且農業愈來愈倚賴失聯移工,為了怕自家移工在冬日另謀高就,因此高山農民才會在高麗菜產季外又種其他蔬菜。
高麗菜是高山菜農主要的收入,高海拔的蒜苗、菠菜、娃娃菜以及中海拔的櫛瓜、蘿蔓、青椒,則是高麗菜產季外多賺的零用錢。瑞岩部落農民簡浩軒曾遇到一公斤櫛瓜480元、敏豆365元的高價,他的朋友連最「粗俗」的福山萵苣都曾攀上 60 元的天價。
「到山裡就是為了逆向操作,跟天氣搏,只要遇到災害,一波就可以削翻了」,簡浩軒面有慍色:「大家說我是『賭農』,但我是花了金錢、時間、勞力認真工作,就算賭,我也是用我的實力在賭。」
只是好時機「人算不如天算」,記者在山上也聽過很多壞消息。之前因為疫情延誤船期,韓國大白菜來不了台灣,高山農民口耳相傳,咸認大白菜是年度福星。誰料種植者眾,只有起跑得早的人賺到錢,老手邱騰貴小賠 80 萬,呂順隆更放任白菜爛在田裡。
菜金菜土的情況也發生在高山蒜苗,前幾年蒜苗價格屢破 200元/公斤,甚至創下280元的歷史行情,導致去年高山蒜苗種植面積明顯增加,甚至來到高麗菜種植季節的 4、5 月,還有農民才種下蒜苗。不幸的是,市場胃納量不足,交易行情連連跌破百元,慘賠上百萬的農民以及大賠上千萬的菜販,只能無語問蒼天。
▲青蒜價格起伏大,許多農民種蒜都曾賠過錢。(攝影/張良一)
生雞糞與石灰
是高山農業標準配備
卻危及食安與環安
高山土壤多礫,肥分不足,「俗擱有力」的生雞糞是農民的心頭好。大批生雞糞載運上山後,或是堆在路邊,或是排放在田裡,農民的說法是「用陽光醱酵」。
▲山坡上整齊排列的雞糞袋一一被割開,準備施灑田間(攝影/張良一)
雞糞袋平均排放在田間,施糞時工人先割開糞袋,再用畚箕鏟起雞糞,扭腰轉身順勢一撒,田區每個角落就能均勻舖滿雞糞。雞糞施撒豐儉由人,梨山農民劉成春一公頃用3,000包,南山的張恒傑一公頃則下750包。不論多寡,農民都深信,沒有生雞糞當救星,高山就沒有農業可言。
除了將生雞糞作為基肥與追肥,農民還長期施用各種化肥,導致土壤嚴重酸化,由於高麗菜適合的土壤pH值在6左右,酸化土壤只好靠鹼性石灰拯救。農民也利用石灰消毒土壤,去除造成根瘤病的真菌。
撒雞糞後撒石灰,已經是高山菜農的標準作業。生雞糞含有的重金屬銅、鋅經常超標,且容易滋生蒼蠅與各種病蟲害,更會加速土壤鹽化;石灰造成土壤板結化,破壞有機質。這些食安與環安問題一日不解決,就是台灣人食用高山高麗菜必須付出的代價。
▲施灑雞糞是農民在田間的例行工作(攝影/張良一)
▲農民撒石灰平衡酸化土壤,長期卻會傷害土地與農民健康(攝影/張良一)
▲石灰如白雪覆蓋山坡農地,構成奇詭畫面(攝影/張良一)
高山務農成本高
紅香部落農民施能誠分析,雲林農地每公頃年租只要8萬元,且地勢平坦,農地利用率高;交通方便,開往北農的17噸大卡車每趟7,000元。
但高山除了地租以十倍計外,地勢陡峭處既會犧牲種植面積,又會增加種植難度。卡車從紅香部落到北農要1萬8,000元,到西螺1萬5,000元,收成一公頃的高麗菜,得要八趟次才載得完。同理,農藥、肥料等農業資材以及菜苗也因為運輸費用遠高過平地,拉高整體的成本。
另外,平地農民的灌溉用水全由政府補助,高山灌溉雖倚賴免費的山泉、溪流,但農民必須自己拉水管,4公尺要價300元的硬質管壽命 7 年,拉4公里就要30萬元,更有農民一拉就是20公里,且因為農地使用石灰改變土壤性質,因此會有石灰塞住管線,經常需要維修,記者就不時在溪澗、山溝邊遇見兩人一組的維修工人。
記一塊菜田的消逝
每每提及水土保持,農民最常見的回應就是「種了那麼多年,要垮早就垮了」,《上下游》卻見證某次連日大雨帶來的土石流,活埋了一片危崖上的菜田。
2021.12.30
攝影/張良一
2022.03.09
攝影/張良一
2022.04.23
攝影/張良一
力行產業道路大崩壁下方菜園
攝影/張良一
[1] 陳憲明,臺灣北部高冷地區農業土地利用的研究,師大地理研究報告第12期,民國75年3月,p. 103-142。
[2] 從荒山到桃花源,臺灣大學生物資源暨農學院附設山地實驗農場建場七十週年紀念特刊
[3] 陳中,保育台灣高山不能忽視高山農業,農業世界雜誌207期,p. 24-3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