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 墾山的人》高山農民及移工生活顯影

無論從台北或高雄出發,前往梨山都需至少四個小時,許多山村又深踞狹窄顛躓的農路沿線,一般人鮮有機會前往。究竟誰在高山務農?在山上幫忙的移工,生活有著怎樣的樣貌?《上下游》在一年多時間中頻繁上山、長期蹲點,請與記者一起走入高山墾民的山居歲月。

墾山人肖像

菜農劉綉宜(攝影/張良一)
茶農林進明、林睿父子(攝影/張良一)
果農胡燕倫(攝影/張良一)
菜農王瑞庭(攝影/張良一)
菜農陳瑞洲(攝影/張良一)
青年菜農邱昱(攝影/張良一)
茶農江智群(攝影/張良一)
果農楊湋釧(攝影/張良一)
茶農陳光博(攝影/張良一)
茶農黃妙君、夏臨威母子(攝影/張良一)
茶農陳婉萍(攝影/張良一)
果農吳燦煌夫婦(攝影/張良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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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說長年在高山務農的人都賺到財富,但按照世俗的標準,他們並未因此而「享福」。許多高山農民住在工寮,甚至是貨櫃屋,就算蓋了房子,也多是簡單的鐵皮屋;家中通常有至少一個冷凍櫃,儲放許多不甚美味的冷凍食品好裹腹;身上穿的常是農會或農藥商贈送的衣服,平日出入也多以貨車代步,食、衣、住、行皆非「有錢人」的水準。

真正顯擺的大概就是家中的第二輛車,幾百萬元的進口休旅車與沾滿泥巴的貨車並置,是高山農村突兀的景緻。疫情之前,出國旅遊是高山農民例行的「奢侈」,翻開手機相簿炫耀走過半個地球的足跡,總能給他們「不枉此生」的滿足。

菜農邱騰貴(攝影/張良一)

▲菜農邱騰貴(攝影/張良一)

平地老農仍會下田,高山農民卻多半「升級」,六十多歲的呂順隆不再荷鋤下田了,他現在較像農地老闆,所有的農事都調派移工協助,他們都是「老闆、老闆」叫他。只是這老闆做得有點不稱頭,他既是移工的後勤補給,也是工寮管理員,自從有線電視斷訊後,他在工寮中只能靠手機中的影片渡過漫漫長夜。他老婆負責的農田在松茂,夫妻倆隔山對望,直線距離很近,交通距離很遠。

菜農呂順隆(攝影/張良一)

▲菜農呂順隆(攝影/張良一)

山上現在還有當初跟隨國民政府開墾、一輩子就定居於此的老榮民;也有農民為了下一代的教育,把妻小留在家鄉,自己在山上打拚,兩地相思的日子讓婚姻備受考驗。農民間時有耳語,誰「被離婚」?誰曾經外遇?都是人生的難題。

(攝影/張良一)
(攝影/張良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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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攝影/張良一)
(攝影/張良一)
(攝影/張良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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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論是高山茶、高麗菜、蜜蘋果,高山作物現在全靠越南及印尼移工種植。移工們為掙得更多收入,脫離原來只能支付月薪的雇主,哪裡賺得多就往哪裡去,官方稱他們為失聯移工,不過山裡的農民都叫他們「小飛俠」。(以下農民、移工皆為化名)

想知道這個封號怎麼來?每天早晚站在華岡派出所前就能領會。無照駕駛的移工們兩兩一對,騎著沒有車牌的換檔車,敞開的衣襟迎風如斗篷,呼嘯在產業道路上。清晨騎往各田區工作,黃昏或入夜又騎回棲居的工寮,追風趕月的背影,是拯救高山農業缺工困局的救星。 派出所是必經之地,警察皆知農民僱用失聯移工,但警民間有心照不宣的默契,只要移工不犯罪鬧事,無照、無牌、無身分,警察都可以視而不見。

(攝影/張良一)

▲(攝影/張良一)

(攝影/張良一)

▲(攝影/張良一)

(攝影/張良一)

▲(攝影/張良一)

許多農民估計,光是大梨山地區就有超過3,000名移工。2021年年底,政府在「不通報、不查處」的原則下為移工施打 Covid-19 疫苗,原本只準備600劑,但移工們奔走相告,來了上千人;同樣的情況也發生在馬烈霸地區,衛生單位準備 300 劑亦不夠用,只好再各自追辦一場。

這些移工撐起高山農業的同時,也賺到豐厚的薪酬。他們透過地下匯兌,將收入匯給越南的太太、印尼的爸爸、東南亞的老家。越南來的小星已經「棄農從商」,地下匯兌、人力(婚姻)仲介與代購配送是她目前的主業,「我聽說光是大梨山地區每年就匯出台幣五、六億元」。

高山農業區的移工人數已經超過當地的台灣人,東南亞雜貨店的家數也在擴增,甚至有移工開貨車當「行動商店」,定期上山幫移工「補貨」。農民與他們脣齒相依,他們也發展出社會網絡,在山區創建家園。

▲(攝影/張良一)

山區缺工嚴重,農民必須想方設法留住這些珍貴的人力,除了讓移工賺到金錢,也必須照顧他們的生活。農民通常讓移工住在家裡,但各過各的生活、各煮各的料理,不過移工們最喜愛的還是獨立居住,工寮再破舊都無礙,只要自由就好。農民提到,工寮常有移工敲門詢問「可以出租嗎?」

阿河與小星是夫妻,他原是彰化焊接廠的工人,她本在桃園照顧老人,兩人攜手上山已經八年,他們在華岡菜農阿興的協助下租了棟平房,將弟妹接來同住,屋外養豬、養雞、種菜,屋內有無盡歡唱的「卡拉OK」,簡直像把越南的家移植到華岡來。

移工阿山也很幸運,他的雇主提供一小塊地、幫他買建材,讓他在慈峰興建自己的「家」。慈峰地處偏遠,採買不易,雇主給他一個冰櫃,還不時幫他塞滿糧食。

(攝影/張良一)
(攝影/張良一)
(攝影/張良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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移工統稱農民為「老闆」,老闆之所以特別照顧阿河與阿山,乃因他們都是「工頭」,手上握有許多人力,且能以中文溝通,農民只要交代任務,工頭就會召集工人、分配工作、計算工資,提供一條龍服務。以阿河為例,從靠近宜蘭的苗圃到鄰近霧社的紅香,從茶到菜到水果的各種農務,他和「班員們」都可以應付。

農民或多或少都有養工,移工吃住免費,條件是必須先完成雇主的工作,才能接「外務」,移工只在乎有沒有工作,農民只在乎農事有沒有人幫忙,與其說彼此是僱佣角色,不如說是各取所需的夥伴關係。

移工的薪資有「計日」、「計件」兩種,平日的農務日常,施肥、噴藥、修水管、清垃圾皆以日計,行情約在1,200至1,400元間。採收則多計件,高麗菜一簍(30公斤)40元、蒜苗一箱(15公斤)300元、娃娃菜一箱(10公斤)80元工資是普遍的行情,若運搶收或是菜況不好,例如蒜苗黃葉多、整理費時,農民就必須加些費用。不要看單件價低,事實上採蒜苗日賺2,000元,採茶跟高麗菜更可上看5,000元。

日薪如此高,卻招不到台灣工,「其實我們這工資比去澳洲農場更高,但我兒子的同學寧可去澳洲打工也不來山上幫忙」,農民知道雇用失聯移工有風險,「沒有人想違法,但我要看著菜在田裡面爛掉嗎?」

(攝影/張良一)
(攝影/張良一)
(攝影/張良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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採訪期間,記者屢屢在農田中遇到勤勤懇懇的移工,他們帶著飲水、便當上工,中午也不見休息,為了各自的夢想,分秒必爭地掙錢。他們面對鏡頭的態度大致可推估「失聯」的時間,低頭不語、拒絕入鏡者可能剛上山,對鏡頭比YA、中文說得很爛也勉力與記者聊天的,多半都清楚政府「不抓、不罰、不趕」的態度。

還有移工在採訪當下與記者加 line後,請記者將照片透過 line 傳給他,「我要傳給女兒看,讓家人知道我在這裡做什麼工作」。那天的畫面是移工灑石灰,雖然戴了口罩、帽子,但他臉上還是沾滿白色的石灰,很像國劇中丑角的妝容。不知道千里外的家人看到照片,心中作何感想?

去年冬寒,山上氣溫逼近零度,移工們在田間整理蒜苗,雙手凍得僵硬。記者目睹他們每隔幾十分鐘就燒一張報紙暖手,微弱的火光提供短暫的力量,宛如現代版的「賣火柴女孩」。 阿河在山上待得久,中文好到幾乎沒有口音,他說出移工們的心聲:「我們做台灣人不要做的工作,幫『老闆』們的忙,為什麼還要被當作逃犯?」

(攝影/張良一)

▲(攝影/張良一)

高山如孤島,就醫路迢迢

高山農民長期處在就醫路迢迢的風險中。梨山地區沒有醫院與診所,小病小痛或許能在衛生所處理,但需要檢查、治療的疾病就得前往埔里或台中市區,「去一趟台中要三個小時,加上看病的時間,來回一天就沒了」,患有慢性病的女農戴央娥如是說。

醫院遠在天邊,常增添許多意外事故的變數。陳山記得鄰居不慎從卡車上跌落,頭顱大量出血,他在山路上急馳、下山後一路闖紅燈,把病患送到台中澄清醫院。「還好最後有救回來」,陳山心有餘悸回想,又補了句「在山上出意外真的要看老天爺有沒有保佑」。

按照陳山的說法,青農林睿的確有上帝的眷顧。2022年5月16日這一天,他開車時看到部落聯外道路中央有顆大石頭,於是下車想將它移開,誰料卻聽到上邊坡傳來土石滾落的聲音,他立刻上車並快速倒車,前後不到三秒鐘,邊坡土石大量滑落,差點就把林睿連人帶車推下谷底。

投89 線(舊稱「力行產業道路」)2022年5月中旬坍方,翠巒部落上方路基全垮,封路整修時,土石仍繼續滑落,悲劇險些發生。雖說台灣高山原就脆弱,但農業開發卻加速了它的崩壞。

921後中橫路斷,至今仍未修復,梨山及谷關雙向通行既需要通行證、且只有定點放行。新佳陽部落茶農Tapas 記得兒時有回發燒剛好遇到颱風來,爸爸帶著她坐直昇機去求醫。只要風災嚴重,中橫路斷,部落就會成為孤島,她已經數不清被空投過幾次物資了。更教她怨歎的是交通管制,「妳看過哪個鄉鎮的人是要靠編號、靠通行證才能回家的嗎?」她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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