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山高麗菜選邊站,您是愛吃一族?還是站在拒吃那一邊?高山茶與蜜蘋果是高級的享受?還是破壞環境的罪魁禍首?其實高山農業不必是二分法,台大農場前副場長、高山專家陳中表示:「只要栽培得當,台灣人當然有福氣可以喝高山茶、吃高山菜和水果,還可以流連高山田園美景,領略曼妙的福爾摩沙。」
歷史遺留的問題沒有簡單的解方,我們這一代的課業是站在溫帶氣候的特性與潛力上,為高山農業撥亂返正。除了專家的建議,《上下游》也採訪期間許多果農、茶農、菜農,親證他們走在開發與環境共好的道途上。
▲高山農業有其歷史背景,並非十惡不赦,需要大家一起尋找永續的方式(攝影/張良一)
混農林業:以小面積平台種植,
陡坡退耕種樹給下一代
陳中具體建議,將未超限的坡地整理成平均坡度5° 的小平台,且在平台間種出防護林帶,以發揮護坡的功能。根據陳中的經驗,若有三、四成陡坡退耕、成就其餘六、七成緩坡,不需要用盡百分之百地力,也可以有高產值。
這種混農林業的作法在極端氣候下成為各國農業顯學,既可調節微型氣候,又有助淨零碳排。林試所特聘研究員陳芬蕙指出,國外混農林業不只在山區,連平地農田也開始種樹,「但我們反而把山上的樹砍了種菜」。
陳芬蕙表示,農民經常只看一時的收入,其實把部分田區拿來種樹雖會減損作物產量,但可省下許多工時與資材費,數十年後賣木材的價格很可能抵得過務農減產的損失。雖然到時農民可能已不在人世,但陳芬蕙認為務農破壞台灣的高山,「種幾棵樹給下一代是應該的」。
▲茶林混植雖犧牲少量茶葉收益,卻能保護高山環境,讓農業更永續(攝影/張良一)
茶園退耕還林
生態回復救地球
南投廬山的福得茶園正是「種樹給下一代」的範例,茶農陳光博在園中陡坡種滿松、櫻、銀杏、台灣櫸等,另外也設了生態池,茶園「公園化」後,山羌、藍腹鷴都搬來同住,蛇、青蛙可以幫忙捕捉害蟲,仰頭則有老鷹盤旋,一個完整的食物鏈於焉成形。
陳光博表示,轉作有機時,年產量從2000斤下滑到500斤,不過生態平衡後,茶的品質大幅提高。受到有機通路與茶藝師的認同,「我一甲的收入比別人種六甲還要多,而且成本愈來愈少」。陳光博也強調,被大樹遮蔭的茶樹陸續死亡,但他不再補植,「退耕還林,種樹救地球」是他的使命。
▲陳光博在茶園中種樹,整座茶園宛若公園(攝影/張良一)
發揮里山精神
斯可巴部落創造三贏
臺灣大學地質系退休教授陳文山建議,高山農業應該小面積開墾並選種高經濟價值作物。台中上谷關斯可巴部落的里山經驗,或許正能呼應他的理念。
中華自然資源保育協會秘書長謝伯娟是帶領部落的關鍵人物,她把里山觀念導入,強調環境永續,協助甜柿農改用草生栽培等兼顧收入與生態的種植方法,達到環境、農民與消費者的三贏局面。
謝伯娟強調,高山農業應該拚質而不是拚量,「友善環境不能靠故事包裝,也不需要賣可憐求一時的支持,只要種出品質好的水果,市場就會有所回報」。
▲谷關果農詹東運以草生栽培種植甜柿(攝影/張良一)
「運柿當紅」農場鎖定金字塔頂端的客戶,果農詹東運專營大果、高單價、禮盒市場,他為每棵果樹量身照料,「精緻農業講究的就是細節的管理」。園中有不少18兩、甚至22兩重的甜柿大果,每一顆都身價不凡。因為已經培養出固定的企業訂單,不必花心思行銷,讓詹東運有更多時間精進自己的技術。
除了甜柿,斯可巴部落也嘗試復耕樹豆、泰雅瓜、長紫豆等泰雅傳統作物。謝伯娟指出,這些作物本就適應部落環境,不太需要照顧,如果政府願意扶植,要求各種團膳多運用這些農作物,一旦形成產業,既可以增加部落種植的多元性,也可以影響其他以高麗菜為主要作物的部落,整體而言,一定有利於高山環境。
▲長紫豆是泰雅族傳統作物,照顧容易(圖片提供/中華自然資源保育協會)
短期蔬菜水保法:
有機資材放置田埂,
或在邊坡種植多元草相
不過,混農林業、草生栽培都不適用於短期蔬菜,高山高麗菜有沒有顧全水土保持的作法呢?
臺大農化系名譽教授陳尊賢指出,農民可將稻草、花生殼舖在田埂間,大雨時既能吸水,也可以保護土壤不被雨水沖蝕。不過購買這些資材、還要運送上山,皆是額外的成本,「我已經說很多年了,但農民根本不聽」,陳尊賢呼籲,農民不能只想賺錢而無視社會責任。
高山農民用鋼條硬撐出梯田的邊坡,卻不時需要動土修復,廬山農民莊明堂一勞永逸的作法,值得學習。 三十多年前,他將斜坡闢建成五層平台,利用當地收集的大石塊堆疊成邊坡,同時讓野草在邊坡繁殖,包括闊葉的鬼針草、藤類的葛藤、禾本的燕麥草、會開花的假澤蘭等盤根錯結護住邊坡,莊明堂說:「三十幾年不曾垮過。」
▲莊明堂的農田邊坡有許多幫忙「護坡固堤」的雜草。(攝影/張良一)
有機農影響部落轉型
青農返鄉一起打拚
短期蔬菜用藥用肥勤耕,一向是高山農業最大的隱憂,有機菜農便以友善種植減少環境壓力。
人稱宋媽媽的劉綉宜上山至今10年,先是為人作嫁,後來自立門戶,把兩個兒子帶在身邊務農,也影響紅香部落的原住民青農,一起加入有機行列。
除了宋媽媽「說之以理」,傳播有機種植對環境、食安的影響外,宋欣穆與宋欣烜兩個年輕人農閒時就跟部落青年一起打混、打獵,無形中也影響泰雅青年返鄉務農或青農轉作有機的意願,「他們看我們賺到錢,就會想要跟著做」,宋欣穆說。
去年,20歲出頭的黃子雲種一期有機櫛瓜賺了50 多萬,楊政道跟高寧遠兄弟也靠有機高麗菜每期穩賺60萬,三位泰雅年輕人務農的收入,遠遠超過在山下打工一年的薪資。年輕人一起研究、打拚,辛苦的農事也變得有趣,更重要的是「回部落比較單純,也才感覺腳踩在地上」,楊政道說。
▲劉綉宜帶著兩個兒子在紅香部落種植有機蔬菜(攝影/張良一)
尖石後山有機部落
把土地當成母親一樣珍視
同樣種植有機蔬菜,尖石後山的石磊、馬里光、抬耀部落農民們運用泰雅族的傳統智慧和信仰上帝的力量,護生愛土、永續經營,當其他部落的青山變癩痢頭讓人心痛,尖石後山仍是重巒疊嶂、美不勝收。
半世紀前,石磊部落的 Taru 因為農林廳的訓練,成為部落第一個栽種青椒的農戶,某年颱風後青椒價格暴漲,族人見他大賺一筆,紛紛加入務農的行列。不過慣行種植讓 Taru夫妻倆賠上健康,後來得到上帝的啟示,Taru 回頭研究祖先的堆肥法,又經學者建議改為多元種植,打進有機通路,轉型才真正成功。
身為傳教者,Taru 利用宣教的機會推廣有機栽植,慣行農業在鄰近幾個部落幾乎絕跡,年輕人也願意回部落耕耘。除幾處從日治時期就遺留的坡地梯田以外,農田都採平台式小面積開發,保留週邊大樹。記者前後詢問了幾位農民,「為什麼不多種一些?」「這塊坡為什麼不開發?」卻不約而同被農民反問:「為什麼要?」有機作物價格高,不用大面積就可以養家活口,他們不願意為賺更多財富犧牲家園。
Taru 的兒子 Watan(漢名羅恩加)現任原民會泰雅族聘用委員,他強調,對泰雅族而言,「土地就是母親」。跟土地沒有互動,才會把它當成可以處分的財產,這是其他部落土地外流的原因。另外,羅恩加也認為當部落漢化太過嚴重、資本主義稀釋了原民文化,部落就很難以集體力量發揮影響。他慶幸尖石後山開發得晚,又回頭得早,才能在過度開發的洪流中逆勢而立。
▲Taru與Watan父子發揮傳統智慧,為部落開展有機農業的願景(攝影/楊語芸)
輔導農民轉型
增加土壤碳存量
參與碳權申請
中興大學森林系特聘教授柳婉郁指出,森林為人類社會與環境創造調節氣候、維護生物多樣性等多項生態價值,效益由全民共享。然而高山因務農而伐林,導致森林生態系效益減少,同時,經營高山農業產生的環境損害也會增加由全民共同承擔的社會成本。她建議農民加強土壤穩定度以防止土壤沖蝕,少肥減藥,建構良好土壤構造,增加土壤有機碳貯存量。
柳婉郁也建議政府提供誘因、積極輔導農民參與碳權申請。她具體指出,東京證交所近期試辦的碳權交易,森林產生的碳權每噸成交價格高達 1 萬 4,000 日圓,遠高於其他種類的碳權價格(約 1,400-4,000 日圓)。
除高山林業可享有森林碳權外,柳婉郁補充,高山農業若符合碳農業 (carbon farming) 亦可享有農業土壤碳權。政府也需建構良好的碳匯與碳權媒合平台,使企業安心購買碳權,讓農民瞭解碳權非紙上談兵,只要照顧好土壤,就可以有額外的收入。
▲在山上田區種樹,並顧好土壤,農民將來可能有碳權收益(攝影/張良一)
透過食農教育認識高山農業
督促政府是公民責任
一方面期待農民自主改善,一方面也需提高消費者自覺,齊心改善高山農業的環境。高雄大學應用經濟學系副教授許聖章建議,除了有機標章、產銷履歷,政府也可考慮將水土保持的條件放在管理機制中,建立清楚的標章,讓消費者辨明。
不過主婦聯盟環境保護基金會行政主任張玉鈴認為,「需先讓消費者知道吃一口高山高麗菜要付出什麼代價?」大家才有思考、選擇的基礎。同時,政府應該針對高山提出「農業指引」,在哪裡種?怎麼種?種什麼?建立指標讓農民遵守。
另外,張玉鈴也表示查明用地限制、嚴格執行列管是政府的職責,但政府卻經常拿「缺錢、沒人」為藉口。替台灣山林把關時應該缺錢找錢,沒人補人,而不是把問題丟給消費者,要求民眾自覺,「否則政府就失能了」。
地球公民基金會執行長李根政則指出,政府不作為時就要靠公民的力量,只可惜台灣社會能量低落,「目前連一個農業團體都沒有」。他建議有機、友善的標章應該加入用地合法、水土保持良善等條件,消費者才能依照標章支持優質的高山農民。
臺灣大學地理系特聘教授林俊全也敦促現代公民思考、判斷,才能進而督促政府,「公民成熟到懂得要求候選人的政見要照顧山林時,台灣才可能往前走」。
台灣蕨類教父、臺大生態學與演化生物學研究所退休教授郭城孟曾說:「我們的土地是會長樹的」,像中橫路斷不過20年,生態都回來了,可見台灣土地的修復力很高。
地質專家陳文山的諄諄之言,給大家一線希望:「只要政府現在出手管理,大家有機會在有生之年看到(因農業過度開墾)被破壞的山林恢復原貌。」
▲只要作好管理,台灣的山林仍可望在務農多年後找回自然風貌(攝影/張良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