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 變調的高山茶》茶園愈爬愈高,超限利用最嚴重  扭曲台灣茶產業

茶飲廣告常以一望無際的茶園為背景畫面,就像用梳子梳過坡地一樣,成行密植的茶樹給人一種管理得宜、自然有序的印象。不過高山茶園與山爭地,強攻陡坡,茶樹其實是高山農業中開發超過「山坡地利用限度」(即「超限利用」)最嚴重的作物。

高山茶的種植高度在海拔1,000公尺以上,按照這個定義,台灣有一半的茶園都在生產高山茶。但因為國人深信海拔高的茶風味更好,高山茶愈爬愈高,已影響低海拔茶園的生計,讓凍頂、鐵觀音等烏龍茶日漸式微。綠茶化的高山烏龍獨領風騷,很可能就此改變台灣茶文化及產業。

陡坡上茶園綿延(攝影/張良一)

▲陡坡上茶園綿延(攝影/張良一)

馬烈霸部落陡坡種滿茶樹,地貌破碎(攝影/張良一)

▲馬烈霸部落陡坡種滿茶樹,地貌破碎(攝影/張良一)

台灣茶總面積遞減
梨山茶園面積卻增加
不種蘋果改種茶

1979年,台灣開放美國蘋果進口,為因應此一衝擊,福壽山農場自1980年開始種茶。 不像果樹一年一收,茶樹一年至多可以四收,且因為樹勢低,較不怕颱風帶來毀滅性的傷害,而且收入又不比果樹差,「考慮風險時,茶樹確實較吸引農民」。資深茶師李明芳觀察到,陸客來台的全盛時期,高山茶面積確實略有擴增,不過目前已趨穩定。

事實上,根據農委會統計,台灣茶種植總面積連年下降,阿里山、杉林溪的高山茶園面積持平或縮減,唯獨南投仁愛與台中和平這些泛稱「大梨山地區」的茶園面積逆勢成長。

茶園超限利用嚴重
尤以慈峰、清境為最

除了面積增加,「大梨山地區」的茶園也是超限利用的慣犯,記者走訪翠巒、馬烈霸、靜觀、德鹿谷等部落,陡坡上一階階蹲踞著像是巨型毛毛蟲的茶樹,連綿無盡的壓迫感,確實讓人震撼。為了茶樹的經濟價值,坡地被「之」字型道路開腸破肚,破壞原有水文;製茶工廠巍顫顫懸於崖壁上,直教人捏冷汗。

茶園超限利用有多嚴重?《上下游》判讀圖資發現,光是力行產業道路週邊就有將近150公頃超限利用茶園,台14甲線沿線超限利用茶園也超過100公頃,跟果樹和菜園相比,茶園的超限利用比例更高。狀況最嚴峻者當屬清境農場週遭,當地除了惡名昭彰的違規民宿,沿途任一支線往山谷下切,都是超限利用的茶園,更有近 12 公頃茶園踩在加強保育地。上有民宿、下有茶園,讓「加強」、「保育」徒留空名。

福壽山採茶大軍(攝影/張良一)

▲福壽山採茶大軍(攝影/張良一)

茶園地勢陡到連站立都有困難,採茶工作相當不易(攝影/張良一)

▲茶園地勢陡到連站立都有困難,採茶工作相當不易(攝影/張良一)

另外,慈峰地處偏遠,需靠「慈峰產業道路」才能抵達,沿線盡是不得務農的宜林地及加強保育地,然而10公里道路上茶園、果園密布,經記者實地採訪,當地農園都已開墾超過30年,如果政府積極取締,怎能有這樣的「榮景」?

茶園只以鐵板簡單圍起土堤,不僅超限利用,連基本的水保工作都不到位(攝影/張良一)

▲茶園只以鐵板簡單圍起土堤,不僅超限利用,連基本的水保工作都不到位(攝影/張良一)

高山茶醱酵不全,
竟受消費者喜愛
低海拔茶區難生存

茶園愈爬愈高,也恐將影響台灣茶文化產業。根據台灣烏龍茶專家陳煥堂的觀察,茶園往高海拔山區移動後,「因為消費者買的是『產地海拔』和『品牌故事』,讓低海拔的茶區愈來愈難生存」。鹿谷曾以凍頂烏龍茶聞名,但現在許多茶園都改成菜園;「中醱酵」、「重烘焙」的木柵鐵觀音,也被醱酵不完全的高山茶取代。

陳煥堂進一步分析,高山相同海拔、單一品種茶的種植面積太多,採收季一到,採工、製茶師、製茶廠都要排隊,只好將就製程。記者實地採訪兩個茶廠並全程參與製茶過程,製茶師都強調從茶菁入廠日光萎凋起算,36小時內需完成製茶。

「現在高山茶是每個步驟都有做,但是都沒有到位」,陳煥堂表示,老工法講究露水乾了之後才能採茶,但現在天還沒亮就開工;山區氣溫低,按理醱酵時間需8至12小時,但因為人力、場所的緊迫,往往只醱酵2至4小時,對高手陳煥堂而言,這樣的茶有種不悅的「生菁味」,「就像饅頭還沒醱酵完全就進蒸籠,把饅頭做成石頭,大家還讚『好吃』」。

陳煥堂語帶唏噓提到,40年前陰雨時萎凋、醱酵不完全的劣等茶,現在消費者趨之若騖;40年前作足功夫的好茶,如凍頂、鐵觀音,現在不受市場青睞。然而同樣要做醱酵不完全的綠茶,低海拔的茶葉會有苦澀感,「消費者口味已經改變,茶園只好一直往高山移動」,陳煥堂認為這是供需調節的結果。

茶葉醱酵時間不足會帶「茶菁味」,對懂茶的人而言不是好茶(攝影/楊語芸)

▲茶葉醱酵時間不足會帶「茶菁味」,對懂茶的人而言不是好茶(攝影/楊語芸)

消費者口味改變,過去風行凍頂烏龍,現在則對高山茶趨之若騖(攝影/張良一)

▲消費者口味改變,過去風行凍頂烏龍,現在則對高山茶趨之若騖(攝影/張良一)

環境造就高山茶品質
水土保持因人而異

雖然烏龍茶專家認為,高山茶的製程未能表現出它該有的風味,不過也有專家仍肯定高山茶的特色。農委會茶業改良場(以下簡稱「茶改場」)副場長邱垂豐提到,高山日夜溫差大,茶樹在白天行光合作用製造碳水化合物跟醣類,夜間低溫呼吸少、耗能低,因而累積很多甜分,讓高山茶甘醇、耐泡。

茶山保育協會創會理事長蔡奕哲補充,高山地區紫外線輻射較強,能增加茶樹中決定鮮味的胺基酸;雲霧造成山區陽光折射,減少茶葉的多酚類物質,強化茶葉的甜味表現。

至於水土保持不利的指責,茶改場前場長廖慶樑[1]為茶樹喊冤,他指出茶樹屬於多年生木本灌喬木(大葉種為喬木,小葉種為灌木),相對於草本植物,茶樹在山坡地依水平線成行密植,寬闊的樹冠以及盤錯的根群,具有良好的水土保持效果。遺憾的是,許多茶農超限利用,才讓一般民眾有「茶樹危害山林」的錯誤印象。

農民對於「超限利用」有另類解釋,雖然護土程度不一,但問及山林崩塌之危時,農民都很樂天,慈峰茶農賴永富表示:「走山時茶園會不會受到影響,就看個人有沒有福報?在山上能做多久算多久,老天要收回去也只能認命。」

賴永富以草生栽培管理菜園,客戶多為認同其理念的熟客(攝影/張良一)

▲賴永富以草生栽培管理菜園,客戶多為認同其理念的熟客(攝影/張良一)

「都已經做 40 年了,要崩塌早就崩塌」是農民經常掛在嘴邊的話,邱垂豐也表示,山坡地開發費用每公頃都要破百萬元,「農民不會那麼笨,輕易讓茶園流失」。再加上改良場的輔導,農民或是作草生栽培,或是覆蓋花生殼等有機質在茶樹間,既避免雨水沖刷與雜草蔓生,也避免水分蒸散,花生殼腐爛後還可以增加有機質、改善土壤團粒結構。「高山茶不是新作物,已經累積很多經驗」,邱垂豐認為除少數超限利用外,高山茶園「沒有問題」。

古邁茶園位於新佳陽部落的至高處(海拔 2,200M),茶園第二代Dabas Kumy表示,許多人誤解高山農業,也有許多人糟蹋高山農業,她身為泰雅族山的子民,隨時都在思考「怎麼把土留住」。除了依等高線種植外,茶園中保留大樹、石牆,並利用山邊溝等措施導水,「這都是祖先的智慧」。

同樣也是泰雅青農,林睿的茶園除了避開陡坡不開發,也不用除草劑,「感覺上會對不起土地」。翠巒部落的茶園本來租給平地人,但因為管理不當,茶樹一直衰敗,被林睿回收後才一一救活。依據他的觀察,原住民開發較有節制,反倒是上山投資的人不懂水土保持,「不過族人收租金也不好多說什麼」,他的願望是慢慢影響族人、把部落土地都收回來。

古邁茶園以泰雅族的傳統智慧兼顧母土與經濟(攝影/張良一)

▲古邁茶園以泰雅族的傳統智慧兼顧母土與經濟。(攝影/張良一)

泰雅青年林睿種茶減藥少肥,避開陡坡,希望兼顧水土保持(攝影/張良一)

▲泰雅青年林睿種茶減藥少肥,避開陡坡,希望兼顧水土保持(攝影/張良一)

坡地保育與產業發展間能否平衡?
消費者監督是關鍵

除了水土保持疑慮外,陳煥堂認為茶農重量勝於重質,因此用肥用藥不手軟。他以自己輔導轉型的梅山龍眼林茶園為例,其實只要熬過前幾年的過渡期,茶園改成有機種植,也可以兼顧產量和品質。

林睿提到部落裡種茶確實重肥重藥,「老人家認為茶樹要吃得飽才會有產量」,他與長輩不斷溝通,才找出平衡點。他成立自營品牌,也加入生產履歷的行列,相信減藥少肥、用心管理,才是對土地最好的安排。

劉欽泉與黃萬傳等[2]學者認為,符應市場需求的高山茶具有高經濟價值,只要茶農適地適作,作好水土保持設施,政府嚴格取締超限利用的違法行為,就可以在坡地保育與產業發展間取得平衡。 蔡奕哲曾經堅拒高山茶,不過他上山查訪後發現,不少茶樹根系已經盤根錯節,茶農若採草生栽培,讓雜草保水顧土,消費者就不該「一竿子打翻一船人」。邱垂豐也建議消費者,「走進產地、認識茶農」,唯有消費者的監督,才是山林最好的把關。

高山茶的未來怎麼走?消費者意向是決定關鍵(攝影/張良一)

▲高山茶的未來怎麼走?消費者意向是決定關鍵(攝影/張良一)

台灣高山茶濫觴:大禹嶺烏龍茶

台灣種茶歷史久遠,但有產業規模則始自日治時期。學者夏之驊指出[3],台灣光復後八年間,新闢茶園面積就超過1萬公頃,包括戰前荒廢茶園復興與新墾丘陵地。

不過說到高山茶,陳金地在海拔2,650公尺大禹嶺的松露茶園不只是台灣高山茶的濫觴,更是當年「最高海拔烏龍茶園」的世界紀錄,「高山茶」這三個字也是陳金地首創。

陳金地本是果農,他種的水果屢獲蔣介石讚賞,女兒陳家瑩記得幼時父親多次帶著她與蔣介石合照。「既然果樹種得好,何不試試種茶樹呢?」約在1970年前後,蔣介石鼓勵陳金地投入烏龍茶種植,經過數年的努力、憑藉人定勝天的決心,陳金地終於讓青心烏龍適應高山低溫,連「台灣茶葉之父」吳振鐸都嘖嘖稱奇。

台灣高山茶傳奇起步於大禹嶺的茶園。(圖片提供/陳家瑩)

高山茶的發跡歷史

繼大禹嶺挑戰極限成功後,天仁茗茶則以「天廬茶」、「天霧茶」帶動國人飲用高山茶的風氣。根據天仁茗茶創始人李瑞河的傳記《回甘人生味》,李瑞河長年製茶,知道產區霧愈濃重、愈能生產高品質烏龍茶。他於1981年與農會簽約,租用海拔1,600公尺的霧社高冷農場開始試種,隨後提供無息貸款、保價收購,讓霧社、廬山一帶原住民農民種植茶樹,全盛時期契作面積達 200 公頃。

高山茶的名聲就此打開,熱潮隨後擴至阿里山及杉林溪地區,高山茶園海拔多在1,000至1,800公尺間,主要種植青心烏龍及金萱。

雖然茶葉的品質決定價格,不過國人相信「好茶出深山」,因此茶價會依茶園海拔高低而調整。同時,高山種茶、製茶的成本遠高於平地茶及丘陵茶,單位面積產量也比較低,這些因素都會攤提在售價上。海拔1,300公尺的天霧茶要價1斤6,400元;2,200公尺的福壽山長青茶1斤上看萬元;2,500公尺的華岡地區比賽冠軍茶,更有每斤5萬元的身價,而且因為數量稀少,有錢也不一定買得到。

天梨茶(天仁茗茶)、長春茶(福壽山農場)等大品牌通過店面與網路販售,高山茶農也懂得說自己的故事、經營直購市場。「2450製茶廠」以海拔高度命名;「天池製茶廠」更位在通往合歡溪步道途中;手搖茶南霸天「茶の魔手」五年前也在華岡興建耗資上億元的「雲深製茶廠」,投身高山茶產業企圖心強烈。這些高山茶廠號稱「茶湯自帶『山氣』」,「客戶喝慣了我的茶,其他茶都無法入口」,高山茶珍貴的形象與它昂貴的價格「相得益彰」。 然而茶香背後付出的環境代價,需要更嚴謹的把關。


[1] 廖慶樑,茶樹不是造成土石流的元兇,農友月刊91年1月號

[2] 劉欽泉等,坡地作物產業發展與環境影響之研究──坡地檳榔、高山茶及高冷蔬菜之個案,農委會九十一年度科技研究計畫

[3]臺灣山地利用現況,中國農村復興聯合委員會特刊第二十四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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