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 四面楚歌污染篇》雞糞、石灰、垃圾、農藥 吊點滴的病態高山農業,環境成本全民均攤

高山農業除有水土保持的隱憂,對環境的污染也為人詬病,農民愛用生雞糞施肥,讓清境、武陵等觀光區充斥蒼蠅大軍,加上形形色色的垃圾流淌在山谷裡,台灣的青山綠水悲歌長鳴。

此外,高山農業常位在水庫集水區及河川上游處,農藥、肥料的污染影響比平地農田更嚴重。再加上高山土壤貧瘠,農民下肥毫不手軟,雞糞、化肥從平地跋山涉水運往高山,種出溫帶水果、高山茶和高冷蔬菜,卻也讓我們面臨水庫、河川受污染的風險。

梨山地區山谷間常見誇張的垃圾傾瀉,宛如惡臭的瀑布(攝影/張良一)

▲梨山地區山谷間常見誇張的垃圾傾瀉,宛如惡臭的瀑布(攝影/張良一)

大撒雞糞與石灰
危害農民和土地健康

每年農曆春節前後,超過6,000包生雞糞會「星羅棋布」排滿中橫大甲溪岸一處兩公頃多的坡地,等待入春後施撒在農田裡。它們是高麗菜重要的底肥和追肥,肥分高、價格低,是這塊田的農民劉成春的最愛。

這「星羅棋布」的雞糞袋可不是劉成春的專利,大梨山地區的菜農們將肥料袋置放在菜田間,施撒時讓田區均勻舖滿雞糞。若是十幾位農工一起施撒,漫天塵揚的畫面,既遮去遠方的青山綠樹,也讓人為穿梭在糞塵中的農工擔憂。

大甲溪上游沿岸陡坡菜田排滿雞糞袋,蔚為奇觀

攝影/張良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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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山部落菜田中,農工正在灑生雞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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雞糞塵埃落定後,農工們又會齊力讓農地一夕白頭──撒石灰。

施撒雞糞與石灰已成高山高麗菜種植前的必要工序。這是高山農民一代代口耳相傳的經驗,只是石灰屬於強鹼,農工流汗後,身上沾粘的石灰恐將灼燒皮膚,造成危害。而且石灰容易造成土壤板結化,影響作物吸收養分。

農工正在施灑石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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農民大肆施灑石灰來平衡土壤酸化,卻又造成土壤板結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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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金屬累積超過背景值
恐禍留子孫

政府雖然規定生雞糞「不能曬、不能賣、不能用」,但因為它肥力足、價格低,常年受農民鍾愛。中興大學土壤環境科學系教授兼土調中心主任賴鴻裕表示,生雞糞的礦化(胺基酸轉化為銨離子的無機型態才能被植物吸收利用)速率很快,愈貧瘠的地方、使用效果愈明顯,這也是山上菜農愛用雞糞的原因。

為瞭解雞糞下田對農地土壤的影響,宜蘭縣政府環保局曾於2015年進行調查,在蘭陽溪上游高麗菜田區採集的84個點次中,有59個樣本的銅濃度高於背景值2至11倍;64個樣本的鋅濃度為背景值的2至5倍。另外,整地後種植前和高麗菜結球前的重金屬濃度最高,應是用雞糞當基肥與追肥之故。

《上下游》商請中興大學土壤調查試驗中心協助,指派專家偕同記者前往高山地區進行土壤採樣檢驗,並以週邊森林為對照組,採樣地點分別為種菜超過30年的華岡、松茂菜田,以及兩處菜田鄰近的森林。

檢驗結果出爐,菜田土壤的銅、鋅含量皆為森林背景值兩倍有餘,但倘使繼續累積,待超過食用作物農地土壤重金屬管制標準後,將不得種植作物。「雖然我們有生之年可能看不到,但卻是一種禍留子孫的現象」,臺灣大學農化系名譽教授陳尊賢語重心長表示。

土壤檢驗-農地(菜田)
土壤檢驗-林地

第一組菜田與森林,菜田土壤的銅、鋅含量都是林地的兩倍以上,顯示長期大量施用生雞糞造成土壤重金屬殘留

土壤檢驗-農地(菜田)
土壤檢驗-林地

第二組菜田與森林,菜田土壤的銅、鋅含量也是林地的兩倍

重金屬殘留不易移除
雞糞惡臭影響環境

中興大學土壤環境科學系講師、中華肥料協會理事長吳正宗分析,重金屬進入土壤後會與礦物質等形成鍵結,降低移動性 (mobility) 或生物有效性 (bioavailability),「要從污染土壤中移除重金屬相當不容易」。

不過吳正宗認為,雞糞真正的問題不在重金屬污染,而是未腐熟造成的環境問題,「蒼蠅是有名的逐臭之夫,夏天時清境和武陵農場附近天天都要趕蒼蠅」。其實只要經過醱酵熟成,雞糞的臭味可以減少九成,然而跟生雞糞比較起來,熟雞糞肥效低、價格高,農民依然繼續與生雞糞為伍。

南投縣政府農業處處長陳瑞慶表示,農民常以「雞糞落土三寸氣」來表示雞糞肥力充足,他坦承南投用的生雞糞多半來自彰化養雞重鎮,縣府在平地道路尚可攔車開罰,「但山上真的沒有辦法管理」。

另外,山區種植各類萵苣,蘿蔓、美生菜常供沙拉生食,但生雞糞可能帶有大腸桿菌、沙門氏菌,生食前若未洗淨,將引發食安問題。

生雞糞為菜園帶來肥分也帶來蒼蠅和病原菌(攝影/張良一)

石灰導致土壤性質改變
地力嚴重退化

台中區農業改良場副研究員賴文龍[1]指出,梨山地區多酸性土壤,農民長期施用化肥,土壤pH值下降,導致根瘤病好發,施用石灰可以拉高土壤中的鈣與鎂,抑制根瘤病。吳正宗補充,根瘤病由喜歡酸性環境的真菌引發,使用石灰能夠減少真菌群聚。但是大量施用石灰已改變高山土壤的性質與結構,有機質含量無法累增,地力嚴重退化。

吳正宗也提到,2007年他與興大森林系教授邱清安協助武陵農場在8.3 公頃回收菜田上造林,發現土壤中有許多已經成團的石灰塊。原始森林的pH值大約3至5,但回收的菜田pH值接近 8,惠蓀林場移植來的台灣原生種樹苗無法存活,「只有楓香跟櫻樹活了,後來意外開展出農場的觀光盛世,但原本的承諾是復育台灣原生種森林⋯⋯」 農委會林業試驗所(以下簡稱「林試所」)研究員陳芬蕙憂心表示,大量石灰讓土壤的微生物相破壞殆盡,農民只好不斷施用生雞糞。「高山農地是靠這樣吊點滴的方式撐著的」,一旦停糞停肥,土壤將毫無生產力。

高山土壤多礫,地力全靠雞糞「打點滴」提供(攝影/張良一)

▲高山土壤多礫,地力全靠雞糞「打點滴」提供(攝影/張良一)

農田邊堆滿雞糞袋,為貧瘠土地打底(攝影/張良一)

▲農田邊堆滿雞糞袋,為貧瘠土地打底(攝影/張良一)

生雞糞恐為大腸桿菌過量成因
未吸收肥料也流入河川

學者薛玲[2]指出,平地施用化學肥料僅約半數能被作物吸收,餘則流失於土壤或溢散於空氣中,這種情況在高山地區更為嚴重。肥料施灑在高山,除會因坡度、降雨等因素流失而污染水源,亦會導致溫室效應,影響人畜健康。

根據環保署「環境水質監測年報」統計,2007年至2021年,蘭陽溪重金屬合格率高達98%,但大腸桿菌群及總磷卻相當不樂觀。環保署水保處處長顏旭明表示,雖然政府禁用生雞糞,但大腸桿菌數量不合格極有可能還是使用生雞糞的緣故;總磷不合格則可能是未被作物吸收的肥料流入河川而致。

作物僅吸收三成農藥
氣候暖化農藥用量增加

同樣的情況也發生在農藥,薛玲指出,僅有一至三成農藥能附著於作物以防治病蟲害,其餘皆流失於土壤、河流、地下水。

更糟糕的是,政府雖宣誓「農藥十年減半」,極端氣候卻可能助長農藥用量。農民邱騰貴提到,往年清明節時山上居民還在穿羽絨外套,現在只要薄外套就可以,氣候炎熱導致病蟲害愈來愈嚴重,農藥只好愈用愈多。

以梨山「市中心」為例,短短幾百公尺的中正路就有四家農業資材行,整個大梨山有超過十家農藥行。興農梨山營業所強調,用藥多寡與植株是否健康有關,而氣候也確實會影響藥量。 中興大學昆蟲學系副教授、植物醫院院長莊益源表示,常溫20℃時,昆蟲完成一個世代交替需要一個月,但28℃時只要20天,氣溫升高的確加速昆蟲的繁殖,農民又經常誤判用藥的時機,許多農藥都是白花錢。

氣候暖化,山上菜田農藥越噴越兇(攝影/張良一)

▲氣候暖化,山上菜田農藥越噴越兇(攝影/張良一)

山上雖較平地涼冷,但是農藥罐數量也相當可觀(攝影/張良一)

▲山上雖較平地涼冷,但是農藥罐數量也相當可觀(攝影/張良一)

隨地棄置的農藥罐和垃圾(攝影/張良一)

▲隨地棄置的農藥罐和垃圾(攝影/張良一)

垃圾車一週來一次難載完
順手丟山谷比送定點更方便

不論是〈給愛麗絲〉或是〈少女的祈禱〉,只要聽到音樂聲就知道垃圾車來了。台灣各縣市鄉鎮清潔隊多半一週收五天垃圾,這讓我們很難想像,當垃圾車一星期只光臨一次、又常常因為大雨路斷而無法前往,對居民會是多大的困擾。

投89沿線村落一週只能見到一次垃圾車,星期一是翠華村(即華岡、翠巒部落),星期四輪到力行與發祥村(即馬烈霸、紅香、瑞岩等部落)。以翠華村為例,垃圾車清晨5:30就出發,天黑才下山回到清潔隊。雖然工作十分辛苦,但農民仍舊因為垃圾車容量有限而抱怨連連,「每次滿載都承諾『下星期再收』,但是下週有下週的量,導致翠華村永遠都有收不完的垃圾」。不只一位農民對記者表示,「清潔隊都叫我們把農藥罐、肥料袋燒一燒,說他們根本載不了」。

不過仁愛鄉清潔隊隊長何聖仁嚴厲反駁,「絕無此事,請勿造謠」。他提到農藥、肥料都不能燃燒,是農民為了方便才「就地解決」。就如同明明要求大家做好垃圾分類,但農民還是全部混在一起;部落內已經設置垃圾子車,農民仍習慣順手就把垃圾往山谷丟。因為山上移工多,清潔隊還製作越南文、印尼文的宣導海報,卻不見成效。

山間時常可見垃圾任意堆置丟棄(攝影/張良一)

▲山間時常可見垃圾任意堆置丟棄(攝影/張良一)

農業資材多,垃圾車經常載不完(攝影/楊語芸)

▲農業資材多,垃圾車經常載不完(攝影/楊語芸)

清潔隊願加班處理垃圾瀑布
居民仍常常就地焚燒

要說垃圾瀑布,台7甲線的「盛名」可與投89 並駕齊驅,站在路邊隨便往山谷探看,輕易就能看到一瀉千里的傢俱、農廢、建材、瓶罐和各種民生垃圾。梨山地區的垃圾車一週運載五天,並非仁愛鄉那樣一週一回,和平區清潔隊梨山分隊分隊長林年光搖頭歎息:「只能說是居民素質不佳。」

「台中市環保局花了很多錢處理垃圾瀑布」,林年光表示,清潔隊成立多年,已與在地農民有默契,例如農戶有五包果袋,隊員會先帶走三包,隔日再取走剩下的,「務求減低民眾的困擾」。林年光還提到,農忙時期,他們經常週五、週六加開車輛,就是希望不要讓放在路邊的垃圾跨過週末,影響觀光名聲。

然而就地焚燒垃圾確實是高山常見的現象,記者甚至曾目睹就在垃圾子車旁,地面垃圾熊熊燃燒著,包括紙箱、塑膠瓶、鐵鋁罐、菜苗穴盤、爛掉的蘋果和高麗菜都被火舌吞噬。令人焦心的是,焚燒這些塑膠瓶、農藥罐容易產生有毒氣體,更會污染高山清新的空氣與環境。

高山隨處可見燒垃圾的景況,火堆中依稀可見農藥罐(攝影/張良一)

▲高山隨處可見燒垃圾的景況,火堆中依稀可見農藥罐(攝影/張良一)

高山農業社會成本由全民負擔
政府未能支持學者長期研究

根據薛玲1995年的研究統計[3],在仁愛鄉種植一公頃高麗菜,土地直接承受的污染成本為4萬3,255元,大同鄉為5萬2,841元,成本更高。農地是農民的私有財產,但污染的成本卻必須由全民承擔。

令人詫異的是,過去20年,高山農業的水土保持、環境污染、社會成本等議題皆沒有更新的研究。中興大學森林系特聘教授柳婉郁指出,這是因為農委會沒有委託計畫之故。「政府經費影響學術領域發展」,在沒有經費繼續研究的前提下,這些「難解」的問題只能被擱置。

中興大學水保系教授游繁結也表示,農業產值過低,基礎研究沒有能見度,都可能是政府不願投資經費的原因,然而,這也更凸顯出高山問題始終被政策邊緣化,政府不是力有未逮就是裝聾作啞。游繁結痛陳,或許要等到再有大災難發生,相關單位才會委託學者繼續作研究。

高山高麗菜美味的代價,是剷除山林,遍佈石灰、生雞糞的山坡(攝影/張良一)

▲高山高麗菜美味的代價,是剷除山林,遍佈石灰、生雞糞的山坡(攝影/張良一)


[1] 賴文龍,梨山地區甘藍蔬菜園土壤肥培管理之探討,台中區農情月刊第五十六期,2004年

[2] 薛玲,台灣高冷地區蔬菜產業環境成本之經濟分析,農業金融論叢,p.279-333,1995年

[3] 同註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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