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台蚵課題》缺工太嚴重,將成末代蚵農?

「缺工、缺工、缺工」,這兩個字是台灣牡蠣產業最大的隱憂。無論是海上養蚵,或是敲開牡蠣取肉,都因人力凋零而瀕臨崩解。

缺工以及人力斷層反映的或許是台灣牡蠣產業對未來的失望與動搖,無人剖蚵則讓產業直接「死當」。養殖戶面對的是沉重的賭局:究竟要孤軍奮戰,還是止損放手?這樣的猶疑讓台灣的牡蠣產業正步入無人接手、無工可用的危機時代。

剖蚵工作不固定,難以找到人手,卻是牡蠣產業不可缺少的環節。(攝影/劉子正)

牡蠣每顆形狀不同,全得靠手工開蚵

台灣每年約生產 1 億 6 千 8 百萬顆至 3 億 3 千 6 百萬顆牡蠣,每一顆形狀不同,目前沒有好用的機器可以完成開殼。台灣慣常的食用方式是放在蚵仔煎中的蚵肉,而非燒烤用的帶殼牡蠣,因此每一顆牡蠣都需要人力取出蚵肉才能上市。

全台牡蠣產地都缺工,僅有東石剖蚵工人數最多,因此雲林、台南、澎湖牡蠣,幾乎都送到東石開蚵。牡蠣並非全年盛產,加上收成需看天氣配合,剖蚵雖然至關重要,卻難成為全職工作。

剖蚵一向仰賴自家人手,搭配可彈性配合的臨時人力,例如因需照顧家中長輩或小孩,不能全職工作的漁村媳婦們,就是臨時工的主力之一。

這群漁村媳婦從年輕作到老,被戲稱為「千歲團」,因時代改變,願意投入剖蚵的人手不多,因此全台數億顆牡蠣,依然靠這群老手剖蚵。

每一顆牡蠣形狀都不同,需以人力剖出蚵肉。(攝影/劉子正)

「千歲團」的告別:東石剖蚵工逐漸凋零

記者來到永屯村福德廟旁的一處魚塭邊,約有十位婆婆媽媽圍坐在茂密的芒果樹下,頂著烈日剖著一簍簍剛從海裡撈起的牡蠣。她們熟練地將蚵殼敲開、取出蚵肉,接著由老闆分裝、宅配,動作快的話,這些早上採收的新鮮蚵肉當晚就能送達台北,成為饕客們餐桌上的美味。

「姐妹淘」之一的張芳羚已經 60 多歲,而和她一起工作的「戰友」們,有些年紀更大、甚至當了阿祖。夏天在戶外長時間剖蚵其實十分辛苦,但大家樂在「離家近」、「時間自由」,這樣的兼職工作在蚵村最受阿嬤們歡迎。

剖蚵工多住在蚵寮的步行距離內,是蚵村最富彈性的工作。(攝影/劉子正)

剖蚵工資按照剖出的蚵肉重量計算,行情約一斤 30 元。手腳快的工人一天可以賺得一、兩千元,不論是補貼家用、或作為孫輩的零花錢,都能幫上不少忙。

固定班底蔡阿姨表示,她兒子在附近養殖文蛤,她不時得去「義務」幫忙,還好有剖蚵的收入,讓她保有一點經濟自主,「而且開蚵仔比『作崛仔』(指魚塭週邊工作)輕鬆多了。」

另一位莊阿嬤則笑說,自己平常都忙著照顧孫子,今天是因為剖蚵缺工,才被叫來幫忙。

對千歲團或是養殖戶而言,剖蚵工時的彈性讓彼此都沒有負擔,但也正因為工作不固定,難以召募正職工人,使得產業充滿變數。

剖蚵阿嬤每天賺幾百元的「零用錢」就滿足。(攝影/劉子正)

雲林蚵農:末代蚵農在做「最後掙扎」

缺工嚴重,導致已經取好蚵肉的進口越南牡蠣更具吸引力,也讓台灣蚵農對未來更缺乏信心,年輕人不敢接班。

雲林牡蠣養殖協會理事長丁健家觀察到,雲林有 2/3 的蚵農已超過 55 歲,在他們眼中,「牡蠣養殖早就是夕陽產業」。即便有二代或三代承接,老蚵農也可能因為不看好未來、不願意再做任何投資。

像他及協會成員們只是不想馬上放棄,所以又是作人工苗、又是養單體牡蠣,想方設法要找出路,但其實只是在做「最後的掙扎」。

例如,為了突破盤商壟斷,協會曾打算推出「雲林蚵」品牌,透過設立合作社,「自己養的牡蠣自己賣」,但難以突破的困境還是在剖蚵人力。

丁健家無奈表示,海岸縮減、環境破壞,政府無能為力;進口牡蠣的衝擊,也說是「自由貿易、無法阻擋」;就連剖蚵人力不足,都不見漁政單位提出解決方案。他質問,政府協助高科技產業不遺餘力,「零科技」的剖蚵怎麼可能做不到?

丁健家從小學四年級就跟著父親出海,是正統的牡蠣之子,但包括他在內的雲林蚵農都沒有打算將家業往下傳,他甚至不知道兒子長大後還有沒有牡蠣可以養殖,「我們這一代應該是雲林的末代蚵農了」,話語中充滿無奈與唏噓。

丁健家在牡蠣產業作「最後一搏」,卻憂心成為「末代蚵農」。(攝影/林吉洋)

澎湖蚵農:無工可用,「養多久算多久」

同樣擔心產業無以為繼的還有澎湖蚵農。城前蚵農吳耀朋,除了帶殼牡蠣供應台灣外,也宅配冷凍蚵肉給直購客戶。雖然有扁蟲等問題,但他降低養殖密度,專心照顧,牡蠣存活率比其他「粗放」的蚵農高很多。

不過要照顧牡蠣需要人力,光是每個月要將牡蠣拉起來曬太陽,就是一個大工程,目前只有他與一位工人一起打拚。他直言「沒想到這麼費工」,不知道體力能負擔到何時,兒子也沒打算接班,「只能養多久算多久」。

澎湖蚵農吳耀朋(左)表示,養殖牡蠣應該只到他這一代,「養多久算多久」。(攝影/劉子正)

蚵農不看好牡蠣前景,部分轉養高單價海藻

澎湖菜園蚵農黃聰裕表示,黃姓在菜園地區曾是養殖牡蠣大家族,不過年輕人外移嚴重,產業人口愈來愈少。

如今雖然有兒子協助養殖牡蠣,也建立「澎蚵大」品牌,是當地第一個拿到「澎湖優鮮」認證的蚵農,但父子倆並不看好牡蠣的前景,黃聰裕已經將部分心力轉移到高單價的海藻上。

海藻養殖在溫室的培養桶中,黃聰裕不必出海風吹日曬,而且所需人力遠比牡蠣來得少。不論是海葡萄、海燕窩或是珊瑚草,因為市場供給量少,而且他是直接出售給日式料理等高端餐廳,因此比較有價格話語權。

黃聰裕與兒子一起養殖牡蠣,不過澎湖環境劣化,父子倆不看好牡蠣前景。(攝影/劉子正)

蚵男:品牌打響卻難擴張,人力短缺成最大障礙

黃翊誠是台南七股蚵三代,從台大漁業所肄業後,返鄉追隨阿公養蚵。他建立「蚵男」品牌,透過網路行銷,在夜市裡烤蚵,後來甚至開了餐廳。幾年前,他的故事被台南市府拍攝成《蚵男。不難》微電影,成為返鄉青年的典範。

然而,現實並不如預期美好。剖蚵工愈來愈少,海上作業更難找到幫手。「就我知道的,今年七股就有三家蚵農收攤,因為後代不願接手,蚵架就這樣荒廢了。」

人力的缺乏讓「蚵男」也不得不做出妥協。去年年底,黃翊誠把夜市烤蚵攤轉手他人經營;今年 8 月,他決定停止牡蠣宅配業務,只提供到店自取的服務──這些都是不得不縮小規模的選擇。

目前,黃家的蚵田只能由年邁的父親獨自維持。「我心裡很清楚,只要我爸作不動了,我們就只能放棄。」黃翊誠曾經滿懷壯志,想改變七股牡蠣的命運,但在現實面前,他終究不得不低頭認輸。

因為缺工嚴重,「蚵男」黃翊誠不得不縮小家業的規模。(攝影/劉子正)

返鄉接手家業,作品牌「盡人事」

同樣來自蚵農世家,第三代青漁黃博恩返鄉後,立刻面臨人力不足的挑戰。

「小時候,漁筏才快要回來,就有一堆人在蚵寮裡等著剖蚵仔了。」黃博恩回憶,那時候連他和弟弟放學後都要加入剖蚵大軍。剖好的蚵肉賣給盤商,比賣帶殼牡蠣來得划算。

然而,隨著村中人力老化,七股再也沒有足夠的剖工人手,黃家被迫只好直接將帶殼牡蠣交給東石盤商處理。但帶殼牡蠣的收購價長年偏低,黃博恩並不甘心。他返鄉接掌家業後,也想像其他年輕養殖二、三代一樣,發展自產自銷。

他坦言,面對人力凋零、產業結構老化的大環境,他不知道這條路能走多遠。

七股蚵農黃博恩想發展自有品牌,卻擔心產業無以為繼。(攝影/劉子正)

台南僅一半蚵農子女願意接棒

南市區漁會總幹事林鈺昕觀察到,南市僅有一半的蚵農子女願意接棒。這些蚵二代或三代都有較進步的理念,也容易溝通,相對來說,另一半的老蚵農固執又保守,「對產業有利的政策比較難推動」,很可能是因為末日將近、得過且過,不願再做任何投資或改變。

年輕人接力,雖然讓產業有翻轉的希望,但他們面對的前途卻愈來愈不明朗。林鈺昕表示,年輕蚵農發現,養殖牡蠣已經不像父母那麼容易,「尤其是這兩年,年輕人受到很多挫折」。

例如今年有人貸款投資設備,11 月的康芮颱風卻狠狠打了他一巴掌。今年台南養殖量減少一千多個蚵棚,就是因為「無法再賠下去了」!

移工政策不合時宜,蚵農需「各憑本事」

盤商黃玉燕分析,政府已經開放一定規模以上的漁船聘用外籍漁工協助養殖牡蠣,就她所知,東石幾位養殖戶都已申請,也有漁船規模不足的蚵農與其他人「合聘」,大家都在努力解決海上作業人手不足的困境。

2022 年修正的《養殖漁業工作申請引進外籍移工之雇主資格認定作業要點》雖然將牡蠣養殖產業納入,不過申請人須領有養殖登記證、區劃漁業權執照或專用漁業權。一位不願具名的蚵農表示,雲林蚵農沒有漁業權,他只能用「漁撈」為由申請移工。

不過《作業要點》又規定「漁船」才能申請,然而雲林許多漁港淤積,只有用漁筏才有辦法進出,再加上需有一定人數的本勞、才能申請外勞,「要保障本勞的工作權當然很好,但就是沒有人要出海,我們才得請外勞」,種種不合時宜的要求,逼得蚵農「各憑本事」,經常遊走在違規的邊緣。

政府雖開放移工協助養殖牡蠣,但限制頗多。(攝影/劉子正)

解決方案之一:外展移工來剖蚵?

即便解決了養殖端的人力問題,不過黃玉燕認為剖蚵缺工才是產業目前最大的困境。東石最大的盤商曾表示,他原本考慮蓋一間跟越南一樣、符合 HACCP 規範的加工場,但是想到「請嘸工」就打了退堂鼓。

嘉義縣政府農業處補助蚵農安裝冷氣及冰箱,也提供符合人體工學的剖蚵工作台,改善勞動條件,蚵肉在冷鏈環境中保存,品質有保障。不過目前只有五位蚵農申請補助,剖剖自己的牡蠣尚可,對整體缺工問題暫無助益。

另一名盤商建議,政府應開放合法移工在夜間或週末協助剖蚵,移工可以多賺錢,也切實補足剖蚵人力的缺口。

剖蚵雖是全年的工作,缺工卻有淡旺季的差別,根據《農業部審核外展農務服務計畫書作業要點》的建議,可以聘用外展移工來協助剖蚵、解決季節性缺工問題。

不過外展移工必須透過農會、漁會、農林漁牧有關之合作社或非營利組織者擔任雇主,負責生活管理及繳納就業安定費等法定雇主責任。

嘉義區漁會不支持這樣的政策,秘書張正義就直言,一旦申請外展移工,必須支持整年度的薪資,但漁民需要工人的時間是重置的,最可能的情況是幾個月「大搶工」、幾個月沒有人要申請,他也擔心出現移工失聯的問題,「漁會沒辦法負擔這些管理責任」。

解決方案之二:讓剖蚵制度化,改變零工模式?

與其擔心千歲團老去無人替補,或許更關鍵的問題是:為什麼剖蚵都是老人工?

「工資低」:剖一斤蚵肉才 30 元;「不穩定」:不是天天有工作,兩大條件讓年輕人對剖蚵興趣缺缺。為了控制生產成本,剖蚵工資長年偏低,向來只能吸引漁村長者或需要彈性工時的人賺點零花錢。

雖說牡蠣盛產時有機會日賺兩千元,但淡季或颱風豪雨、牡蠣欠收時,收入就會開天窗,再加上既沒有勞健保、也沒有退休金,在競爭勞動力時確實比較吃虧。

要徹底解決剖蚵人力缺口,必須讓工作制度化。《上下游》專訪北越 SeaGold 及廣寧水產兩間加工廠,前者跟台灣一樣,剖蚵以蚵肉重量來計薪,但上百個工人每天都有成堆的待剖牡蠣需處理,不必擔心薪資有一頓沒一頓。

廣寧水產原就是水產加工大廠,牡蠣僅是其中一條產線,工人以月薪計,既需要剖蚵、也需要殺魚,端看工廠的安排,就業穩定。

嘉義縣政府農業處漁業科科長張建成認為,台灣也可以嘗試這種制度化的設計,例如成立一家剖蚵服務公司,由公司依照《勞基法》聘用員工,大小盤商的牡蠣都可以集中在此加工;或者媒合既有的水產加工場,擴編既有的人力提供剖蚵服務,既可以增加產線收入,也能夠解決剖蚵問題。

越南廣寧加工廠,工人開蚵也殺魚。(攝影/劉子正)

漁業署:剖蚵人力需從長計議,捕撈船移工可以養蚵

漁業署養殖漁業組組長陳文深指出,不論媒合其他水產加工廠或是輔導私人公司來剖蚵,都必須循序漸進,不能剝奪漁村傳統的生產力,「畢竟還是有許多開蚵仔的人是在家裡剖蚵」。加工廠雖然有制度也有效率,也要看剖蚵會不會影響原來的工作流程,「因為有衛生法規在約束」。

陳文深表示,法規原先規定,雇主以哪一艘漁筏或漁船的名義聘用移工,他們就只能在「固定場域」工作,但漁業署已努力與勞動部溝通,希望未來可以開放跨漁船、跨漁法的作業,亦即捕撈船的移工也能從事養殖牡蠣的工作。另外,請移工剖牡蠣目前仍是違法,漁業署會繼續與勞動部協商,為漁民爭取人力資源運用的彈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