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趟奇異的旅程。
一開始,我們想尋找的是越南牡蠣混充台灣牡蠣的現場,以及哪些「壞人」在進行混充。沒想到混充只是一道門,領我們進入台灣西海岸蚵村,再一路進到北越下龍灣。中間還去了馬祖,但,那是另一個故事了。
這半年,我們與台灣蚵農一起歷經了三個颱風,看著他們受傷後復原,復原後又受傷,也看著蚵寶寶從半片指甲大,被大海養肥,又被風雨吹瘦,甚至被硬吹上岸。記者生活的重心都圍繞在牡蠣上。
能夠進行這個浩大的專題,記者感到無比榮幸。每一次的現場訪談,我都見證到台灣牡蠣養殖的血汗與美麗:剛從海裡撈上來的牡蠣,滴著水珠、閃爍著金光;蚵農用智慧搭建蚵棚拖出海,迤邐在海面猶如綿延的畫卷;剖蚵阿嬤的掌紋、洗蚵工人的水漬痕、載蚵司機的身影,還有其他撐起產業不可或缺的腳步聲,都讓身為農業記者的我感動不已。
我們同時也感受到,這些真實的畫面離消費者有多麼遙遠。
消費者在城市裡享用蚵仔煎、大啖蚵仔麵線時,很少去思考一顆飽滿的牡蠣背後需要經過多少雙手,才能來到我們面前。我們不曾見過大海中的蚵棚、漁民忙碌的身影,也不認識幫我們剖蚵的阿姨、阿嬤。這樣的距離感,讓我們和這片土地的連結逐漸淡去。
能夠把這些畫面帶到讀者面前,《上下游》深知責任重大,也滿懷感恩。希望這些真實的故事,能夠讓我們更加珍惜碗中那一口蚵肉,支持那些默默守護在地產業的人們。
然而另一方面,這個專題也讓記者感到心酸。我們目睹許多蚵農為生計打拚,對未來卻有滿懷的無奈與不安。
氣候、環境、病蟲害接二連三的打擊,而政府也沒有力挺蚵農的作為與決心,一位阿嬤氣憤地告訴我:「什麼叫做愛台灣?像我這樣剖蚵剖到背都駝了、手指都變形了,這才叫真愛台灣!」她的話裡透露出對政府無力扶持的失望,我不禁為她的勞苦感到不捨。
每每與蚵農談到盤商混充,他們都充滿憤慨、言之鑿鑿地說自己親眼目睹,也承諾要帶我們直擊混充的現場,甚至跟記者約好時間,卻在隔天「酒醒後」反悔。
這也讓我們深刻體會到,蚵農對盤商有多麼地敢怒不敢言,彷彿背負著無形的枷鎖,不敢揭露真相。他們擔心一旦得罪了盤商,可能就會面臨收入中斷的風險,這種壓力也讓記者萬分不忍。
為了呈現越南牡蠣混充的畫面,記者的疲憊直可用「心力交瘁」來形容。我們知道混充的地點,卻不得其門而入,畢竟混充冒名是違法的事,沒有盤商願意讓我們拍攝。記者透過長期蹲點,最終為讀者帶來獨家畫面。
我們的目的並非揭發個別盤商,而是要請問政府:混充的行為幾乎是所有盤商的慣常操作,政府有稽查的權利,記者都能找到線索,為什麼混充的現象還會屢屢出現?
凱米、山陀兒、康芮一個一個來,我們在颱風過後跟隨蚵農出海,目睹原本整齊排列的蚵棚被巨浪打得零亂,甚至撞成一團,吊掛的牡蠣所剩無幾。
蚵農們看著滿目瘡痍的景象,個個欲哭無淚,只是默默地撿拾散落的養殖工具,再度埋頭修整支離破碎的蚵棚。這些靠天吃飯的漁民將自己的不幸深埋在心底,日復一日地站在海岸線上,堅毅地重整家園,堅忍的情感令人動容。
另一方面,踏上越南國土,看到當地牡蠣養殖的「規模」與「進步」,著實令記者震撼。他們在技術和規模上的成就,讓人無法忽視,也使我們明白,單靠污名化越南的污染問題,並不能掩蓋其產業實力。
我們將越南的進步經驗帶回來,也分析後起之秀的優勢,台灣不必妄自菲薄,藉由他山之石,台灣的牡蠣產業才能更上一層樓。
幾個月來,《上下游》的採訪里程數超過一萬公里,這還不包括在越南和澎湖的行程。我們經常在天亮前就出發南下,或隨著蚵農在天色微光時出海作業,當體力到達極限時,我們甚至在東石和台西的 7-11 裡「借宿」,為了下一場採訪儲備精力。
記者也時常和泥灘地比賽「拔河」,一邊奮力掙扎地跨出下一步,一邊看著那些在潮間帶健步如飛的蚵農,只能感慨自己宛如學步嬰兒,每走幾步就踉蹌一下,甚至腳卡在泥裡,怎麼拔都拔不出來,得靠蚵農來營救。
每次這樣尷尬地被「拽」出來,都忍不住感嘆,討海的飯碗不好端,而自己的核心肌群也實在該再鍛鍊鍛鍊!
在這段旅程中,我們遇見了許多真誠、講義氣的朋友。如果沒有他們的幫助,這個專題無法完整地呈現。而讓記者尤為感動的是,這些人知道專題報導方向可能不利於他們,卻總是二話不說地提供協助。
這讓我們逐漸體會到,在產業中握有優勢的人,或許心底也明白牡蠣產業需要改變,他們似乎希望透過《上下游》的報導,換來一場破釜沉舟的革命。這份信任與支持,讓我們深感幸運,也提醒我們肩上責任的重量。
改革之路絕非坦途,端看我們有多少決心來打贏這場存亡之戰。我們看見越南牡蠣產業的壯大與突破,卻也明白,台灣的這片土地上,還有太多亟待解決的問題。這不是一場能迅速翻盤的遊戲,更多的是一場需要時間與耐心的長期較量。
身為記者,我們真誠地闡述了這些故事,希望它們能像一道光,照亮那些堅守這片土地上的人們,讓他們感受到支持;同時,我們也期待報導能激勵更多關注這場存亡之戰的力量,讓這條道路,無論多麼崎嶇,都能走得更遠。
改變不會輕易來臨,但它必須來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