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28 西南氣流帶來驚人雨量,高雄山區首當其衝,從甲仙沿著台 29 線上行至那瑪夏,旗山溪(舊名「楠梓仙溪」)惡浪濤濤,土石鬆動的痕跡隨處可見。沿線多處邊坡滑落,路基掏空變形,有些路段至今 (8) 日仍採單側放行,山川容顏彷彿被暴雨重新刻劃一遍。
但進入那瑪夏南沙魯部落,彷彿換了一個世界。記者到訪時,災後物資正在分送,高雄市政府農業局運來三隻全豬,分配給當地部落共享。南沙魯分得半隻,部落青年林春福熟練地將豬肉分切成 40 份,代表李惠民透過廣播邀請族人前來領取。傍晚,林春福升起炭火烤肉,孩子們則騎著玩具車追逐嬉戲,部落盈滿笑聲與炊煙,災後的日子看似回歸平靜。
但就在同一天,一車車「水泥粽」絡繹進村——這些消波塊是用來填補豪雨沖刷後留下的河床空洞。天災來去之間,地方基礎設施的脆弱與河川治理的失衡,並未隨著豪雨結束劃下句號,而是曝露老問題未解的驚嘆號。

前議員:水利署治水方式出問題,罔顧耆老意見
那瑪夏,曾是「高雄縣三民鄉」。縣市合併前,地方發起正名運動,將象徵威權體制的「民族、民權、民生」三村,恢復為原住民語的「南沙魯」、「瑪雅」與「達卡努瓦」。但名字雖改,威權時代留下的開發邏輯,至今仍深刻影響著山林與溪谷的命運。
「國民政府那時在山上砍了多少大樹?」前任高雄市議員靼虎.伊斯南冠語氣中仍帶憤懣。他說,大樹是山林的骨架,也是水源涵養的命脈,「砍光了樹,山就開始垮。」政府還曾計畫將桃源鄉的少年溪「越域引水」到台南的曾文水庫,為此「每天照三餐在炸山」,震得整座山像巨人跺腳,地基搖動,山體鬆散,莫拉克風災才會有那麼毀滅性的崩塌。
即使經歷過那場慘痛教訓,工程主導的治理邏輯仍未根本改變。靼虎指出,公路局在選擇山區道路路廊時,往往只考量技術與成本;水利署整治河川時,也不曾考量當地耆老的知識,結果「一條溪被整來整去,變成三條、五條,水路被搞亂,溪水亂竄,兩岸的土石一直被掏空,上面那條路怎麼會不坍?」

只清疏不清運,溪床愈堆愈高,橋離水面愈來愈近
「民生大橋這次大雨整個被淹沒,是水退了才看到橋還在。」南沙魯代表李惠民語氣沉重。他提到,橋下溪床每次災後雖會清疏,但水保署多年來始終只「清疏不清運」(僅將河道內的石頭、土方清至溪邊,並未運出山區),「等下一場雨來,又全部沖回溪裡,溪床就愈墊愈高」,橋的高度卻不會自己長高。如今河面已逼近橋底,未來任何一場豪雨,整座橋很可能就會被土石堆翻。
李惠民表示,莫拉克風災後,他與族人都曾建議將民生大橋改為高架橋,但政府因為經費考量,最後只做成貼著路面的低橋。十幾年來,每年都編列經費清疏、堆放「水泥粽」,堆了又沖、沖了再堆,他質疑:「搞不好累積下來的工程費,早就超過當初直接做高架橋了。」族人間也不乏懷疑聲音,「是不是這樣才每年都有『工程可以做』?」


割裂的治理,一條河川管理不同單位
讓族人更感憤的是,這些災後土石不僅反覆堆置,還被禁止再利用。「我們只是想拿一些去砌石,補回被沖走的農地,或是幫忙把河川護欄做起來,不然每次大雨水就漫出來,結果只要動那些土石,就說是違法。」李惠民無奈地說:「我們是幫國家的忙,結果國家卻把我們當小偷。」
這種割裂的治理,也體現在河川的權責分工上。旗山溪長郎吊橋以下由經濟部水利署管理,以上則歸農業部水保署,「一條溪,兩個單位分著整,怎麼可能整得好?」李惠民搖頭。
他指出,去年凱米颱風過後,道路和河道的修復至今都未完成,728 大雨災情重演也不意外。他也提到,從南沙魯到卡達努瓦,沿著旗山溪大約 10 公里的距離,至今一段護岸都沒建起來,「一年若做 500 公尺,從莫拉克做到現在,護岸也早該做完了。」但他也明白,這種等待也許永遠不會有結果。「我們選票才幾張?」他苦笑,「政治人物怎麼會看得見我們。」

山裡的菜出不去,田也一畦一畦被溪水吃掉
「山區就是這樣,大家都有心理準備。」林春福說,風災過後生活多少會受影響,部落平時也都備有物資因應。真正讓人無奈的,是道路中斷讓農產品送不出去,更無力的是土地的流失。
去年凱米颱風後,他家的菜田被河水咬走一大塊;這次 728 大雨,又沖掉了兩畦,田就這樣一段一段被掏走,每次大雨來,心也跟著淹沒一點。「維生的工具愈來愈少……真的不知道該怎麼辦。」

醫療資源遠、AED 零設備,長者送醫恐多拖半小時
災難發生時,最怕的就是道路中斷。蔡姿妤說,萬一天候不佳、直升機無法進入,部落裡的老人家身體若出狀況,「就是一場時間的賽跑。」
即使道路通行無阻,南沙魯的醫療資源仍不便利。莫拉克風災後,那瑪夏衛生所遷到瑪雅部落高處,對於作為「出入口」的南沙魯來說,反而多了一層路程。蔡姿妤說,長者若有緊急情況,得先從南沙魯往山上送到瑪雅,若需轉往大醫院,再由救護車送下山,「來回至少會多半小時,寶貴時間就這樣耽誤了。」
她也表示,希望未來能增強部落的防災韌性。目前已有兩位族人擁有急救執照,但整個部落卻連一台 AED(自動體外心臟電擊去顫器)都沒有。蔡姿妤希望能申請講師進入部落,開設更多防災知識課程,也期待公部門能提供實質支援。

那瑪夏區長:莫拉克災後至今,這裡被政府放棄
那瑪夏區長孔賢傑直言,「莫拉克風災後,那瑪夏是被政府放棄的山區」。時至今日,連外道路仍有 12 座鋼構便橋尚未汰換。他感嘆,只要單日雨量超過 200 毫米,山區就可能封路中斷,「我真的很不想每次上新聞,都是因為『那瑪夏又變成孤島』。」
那瑪夏是全國離市(縣)府最遠的行政區,開車到高雄市政府需耗費 2.5 小時。從甲仙到南沙魯部落之間,近 40 公里長的山路沿途毫無聚落,「這些地理條件,都是我們的劣勢」。而這些劣勢也反映在行政資源上。
孔賢傑指出,縣市合併前,那瑪夏鄉一年預算曾達 1.2 億元,那還是十幾年前的事;升格為「六都」後反而僅剩 8000 萬元。他感嘆:「還不如屏東縣的春日鄉、延平鄉,一年都有接近 2 億的預算。」
中央資源同樣不到位。民生大橋災後每次只做「清疏不清運」,總被官員回應「經費有限」;旗山溪多年未作護岸,也是因為經費不足。還有像卡馬龍橋等從莫拉克至今仍未修復的基礎設施,對中央政府來說,投資硬體在原鄉不合效益,孔賢傑批評:「人命、人權可以用效益來評估嗎?」

衛生所遷移遭市府「冷處理」 7、8位長者過世後才肯面對
針對醫療動線長年不便的問題,孔賢傑指出,他也認為衛生應該由瑪雅部落遷回南沙魯,但高雄市政府衛生局以原建物「結構安全堪慮」為由,遲遲未做整修、也不同意遷回。
孔賢傑表示,整修經費僅需數十萬元,卻一直被以預算為由擱置。直到他指出,這些年來已有七、八位長者疑因錯過黃金急救時間而喪命,市府才真正感到警戒,終於核撥經費。預計今年 9 月將完成結構安全鑑定,「只要市府不再另外找藉口,應該就能把衛生所遷回來。」
第七河川分署:中下游分由不同單位治理,但會協調
旗山溪的整治,水利署主責下游的防洪工程,水保署則負責上游的水土保持;道路維修則屬交通部公路局南區養護工程分局甲仙工務段管轄。第七河川分署副分署長黃傭評表示,各機關間雖有不同權責,仍會依需要協調支援,「絕不會有三不管地帶」。
黃傭評也提到,河川清出的土石屬於「有價國有財產」,農民如需填補受損農地,可申請領用一卡車;原住民興建傳統石板屋亦得提出申請。若屬政府工程使用,例如道路或橋梁修建,也可依程序調撥;此上述狀況外,依法皆不得取用。
水保署:土石不會再堆置於溪岸
農村發展及水土保持署台南分署治理工程科科長黃博暉表示,凱米颱風後即已規劃進行旗山溪護岸設施,但因清疏尚未完成,又遇上 728 豪雨,工程延宕。另外,卡馬龍橋下游處沖刷出大片裸地,未來民生大橋清出的土石,將用於回填該處,不會再堆置在溪岸。
此外,民生橋下游的瓶頸河段也將儘速疏通,以減緩未來災害風險。至於過去十餘年來,為何將土石長期堆置在溪岸?「我去年才上任,無法回應當時的決策。」
公路局南區養護工程分局甲仙工務段段長鄭敏華則表示,已向行政院申請 4 億元補助,並已通過環境可行性評估,新的民生大橋將採高架設計施工,預計兩年內會完工。他並提到,那瑪夏聯外道路的多座鋼構橋,屬於永久型橋樑,結構安全無虞。
耐人尋味的是,無論水保署、七河署或公路局,受訪時皆未提及「經費不足」。與地方官員指出過去爭取修復、整治時常遭以「沒有經費」回絕,前後說法有落差,資源分配與決策透明度值得繼續關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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