率先發起反離岸風機抗爭的漁民李平順(攝影/許震唐)

05》雲林漁民站出來,從抗爭協商到監督,尋求與風電對話共存

清晨五點,雲林口湖台子港天微亮。30歲的船長許秦源準備出海收回前一晚放下的蝦蟹網。隨著天空的西南角烏雲密布,一陣雨瀑隨之而來。暴雨中,拉上來幾張網,預定的目標紅蟳、草蝦都沒上門,只有螃蟹幾隻,聊勝於無。許秦源酸酸地開玩笑說:「抓到內褲濕漉漉,抓到幾十斤啦,唉⋯⋯都是下雜魚,還有滿網子的水母。」

六月對台子港漁民而言,本來正是捕白鯧的季節,白鯧一斤可賣1500,若抓得到,一趟收入便是數萬。但由於達德公司的「允能風場」近幾個月來在海上趕工接連打樁,震動跟噪音嚇跑魚群,出海漁民屢屢空手而回,徒耗油錢。

打樁甚至持續到半夜,遠至四湖、台西都可以聽見如雷鳴的巨響,整個雲林沿海居民都深受其擾。因為風機施工,漁民只好在岸上保養船隻、整理網具。尚伯懶洋洋待在家裡刷手機,打電話問台西港的南叔、麥寮的男哥,果然大家都沒出海。「你看,因為打樁的關係,砰砰磅磅,魚仔攏總走了了。」

活力漁村豐饒漁場,風機卻選在這裡插旗

若只是施工打樁期間受影響,雲林漁村或可暫時忍耐,但大家真正擔憂的是,風機一插進海裡,以後還能繼續捕魚嗎?

未來雲林台西、四湖、口湖外海將切出一塊廣達82平方公里的海域,插上80支巨大海上風機,直接受影響的漁港包括台子港、箔子寮、三條崙、蚊港、台西漁港、五條港,關乎上百條作業漁船的家庭生計。

船長李平順表示,海域北側的台塑六輕完工後,海域上經常停泊等候進港的油輪,南側是五年前埋設的台澎海底電纜,再過去是外傘頂洲,雲林外海就只剩下這片海域可以抓魚。

這塊海域是台灣西海岸漁獲最豐饒的海域之一,其重要性可以從雲林南側台子港的活力看出來。相較於大多數漁村日漸高齡化而蕭索沒落,台子村卻因鄰近優良漁場,航程短、成本低、漁獲量高,仍有許多漁民在海上作業,這些漁民主要使用刺網捕撈,冬至抓烏魚、過年捕鰻苗、夏天有午仔魚、黑鯧、白鯧,一年四季還有大蝦、紅蟳。捕魚一年淨收入一、兩百萬者比比皆是。

當離岸風機如大浪無預警襲來時,雲林漁民並未束手就範,而是選擇挺身衝撞,捍衛世代賴以維生的漁場。

環評已通過,漁民才得知,風機動工引爆海上對峙

時間回到2020年初,雲林允能風場開發案環評已通過,許多在地漁民卻仍不知情,直到漁會通知開會討論漁業補償時,才知道熟悉的海域即將開發風機。

「大型風機插下去,以後是要怎麼樣撒網捕魚?」漁民想到冬天強悍生猛的烏魚群,得用三層網才攔得住,政府說要刺網漁民轉型改一支釣,完全不符當地漁業現況,漁民不怕驚滔駭浪,但風機卻如同海上突如其來的大霧,令他們感到危機四伏。

2020年6月衝突爆發,因風機海纜施工,海底生態嚴重受損、漁獲量急降,雲林台子港漁民一怒之下,與風電工作船爆發多次海上衝突。風電公司甚至從梧棲港調來9艘CT3漁船,意圖護航工作船進入漁民作業海域強行施工,引發雲林漁船緊急出海聚集,在海上包圍對峙,險象環生。這波衝突從海面延燒到陸地,8月漁民集體北上立法院召開記者會陳情

究其原因,風機業者以漁會為協商對象,但漁會有不同群體組成,養蚵、養殖漁民多在內海作業,人數較多,外海捕撈漁船才是受風機衝擊最大的一群,卻人數較少。率先抗爭的李平順表示,「外海作業漁船明顯不受重視。」

儘管漁會已和風機商簽下補償協定,李平順跟一眾不甘願拱手退讓的漁民,堅持不要補償、只要捕魚,籌組漁民團體「雲林縣近沿海作業漁船協會」,決心與海上風機長期抗戰。

率先發起反離岸風機抗爭的李平順,隨後並籌組雲林縣近沿海作業漁船協進會,擔任創會理事長(攝影/許震唐)

年輕人回鄉捕魚收入豐厚,卻遭風機來亂

台子港漁民之所以能與風機抗衡,是因為有一批年輕的生力軍。討海以往被視為危險又辛苦的工作,但是近年陸續有一群厭倦城市繁華的年輕人,回到充滿人情的漁鄉尋找生機。

豐饒廣闊的大海確實給年輕人不同出路,只要勤奮加上經驗累積,捕魚一年的收入往往數倍於上班族。漁民林詩諭帶著兒子回鄉,學習操舵、出海捕魚,他說,「年輕人如果肯做,在這塊海上養家活口沒問題。」

討海生活雖然艱苦,但只要肯做,收入相當高,吸引不少台子港年輕人回來重拾漁具(攝影/許震唐)

但風機闖入漁村,打亂了這群青年漁民對未來的憧憬。「捕魚只要夠骨力,保證不愁吃穿,生活又自由,現在卻被壓著要把大海拱手讓人。」許秦源這位自幼跟阿公出海、擁有漁業碩士學位,立志要造大船的熱血男兒忿忿道,「一堆陸上的人胡亂管海上的事情,講什麼共生、轉型,哪一個人真的捕魚過,我帶出海試試看?」

18歲的漁二代李凱文原本打定主意繼承家業捕魚,但風機帶來變數,他心裡開始猶豫。「捕魚很講經驗跟海域熟悉度,風機擾動後,未來要重新累積。」他解釋,海況本就變化多端,「有時風雨大浪突如其來,有時起霧,如果一時視線不清,在風場附近作業就會有危險。」官員雖承諾風場完工後能繼續捕魚,但漁民認為不見得能兌現。

許秦源擁有超乎年紀的海上資歷,是台子港年輕一代的漁船長(攝影/許震唐)

由抗爭到爭取協商權力,漁民被大舉拘提更堅定團結

相近於苗栗跟彰化漁民在風機開發過程中無力可回天,雲林漁民則不願退讓,經過一波波抗爭,漁民的聲音終於傳到政府耳中。2020年7月10日能源局首度南下於雲林縣府協調,然而漁方與風電公司各自堅持,經歷月餘協商均未能達成共識。

8月底,改由經濟部次長曾文生主持協商,要求雙方各退一步。「一開始換曾文生來主持協商也是僵局,然而漁民沒日沒夜在海上對峙,彈性已經疲乏。」李平順回顧,當時漁民面對打壓、分化,甚至連海巡方面都表示,再有海上抗爭將逕行逮捕移送。

漁民內部雖有堅守抗爭的聲音,甚至有人願意不惜一切代價犧牲,但是許多漁民家有老小,人情壓力下,帶頭漁民也不願見任何人被迫犧牲。漁民們最終決議召開緊急會議,投票結果為接受和談,才由抗爭轉向協商。

漁民最終與風機商達成協定,雙方承諾互相尊重,由風機商提出新的補償條件,未來風場完工須讓漁民繼續作業,並在風場施工作業須事先通知漁民,換得漁民允諾讓風機商繼續施工。

李平順強調,「協商過程,漁民從沒有談過金錢補償,訴求都是希望風場往西移動退出漁場,要錢自己動手,大海自然會給我們。」他們從頭到尾的訴求,都是希望沿海漁業能夠永續經營。

不料今年2月1日,雲林地檢署及中部打擊犯罪中心卻對抗爭漁民大舉拘提,共有二十餘位漁民遭指控虛報詐欺及組織犯罪。這一波被漁民視為秋後算帳的鎮壓,重創風電商與漁民建立的互信,不過反讓漁民們更體會到團結的重要性。

面對重重波折,雲林漁民並未陷於被動,反而展現行動力另闢蹊徑,爭取協商權利,成為風電開發以來,唯一能與廠商對等談判的自主漁民團體。

雲林沿海以青壯輩漁民為主的活躍漁村,吸引海大畢業有志青年投入,在此學習沿近海漁業技術(攝影/許震唐)

漁民化被動為主動,民間籲改革協商機制,保障漁民參與

認知到未來必須和風電共存,漁民與風電商雙方的協議中,除了開始長期監測漁業資源量,以了解風機開發的影響,另外一項便是協助環境權保障基金會成立「漁民權益暨環境永續中心」。

中心首位主任鍾瀚樞表示,在風機開發過程中,基層漁民的資訊獲取和參與度都嚴重不足,民間組織有必要幫忙漁民培力。全程協助雲林漁民的環權會執行長涂又文認為,「漁民社群距離公民社會較遠,得到社會關注度也較弱,」需由外界提供法律及專業支持,幫助漁民落實討論、辨識問題。

民間力量的支援,讓這波雲林漁民的自救行動,不至於淪為補償金高低的談判,而是更具建設性的社會運動,寫下離岸風電開發制度的改革新頁。

涂又文強調,漁民作為利害關係人卻得不到參與機會,有些縣市的漁民就算不甘心,也只能認命拿錢走人。只有雲林漁民團結行動,卻仍遭到司法上不公對待。所以真正的共生,必須在制度上保障漁民參與,而不是發補償金,就要漁民忍氣吞聲犧牲權益。

有許多青壯輩漁民的雲林漁村(攝影/許震唐)

風場跟魚場可以共生嗎?轉型不易,海上養殖前景不明

從苗栗、彰化到雲林,沿海漁村因離岸風電到來而元氣大傷,未來西部海域若真要插上兩千多支風機,沿近海漁業將何去何從?能源局、漁業署及地方漁會則提出沿近海漁業轉型的呼聲,例如「海上牧場」的概念,期望捕撈轉為養殖。水產試驗所亦在苗栗外海風場進行海洋養殖試驗,初步報告顯示養殖牡蠣、藻類獲得不錯成績。

然而漁環中心研究員吳斐竣認為,台灣西部海域東北季風強勁,海流極快,做魚礁或是水下箱網都不容易。雖然在德國、荷蘭都有離岸風機結合養殖淡菜、海藻的研究,但未有成功商業化案例。風電商擔心養殖影響基樁穩定性、增加營運風險,而德國漁民也不支持海上養殖,認為只是安撫漁民的的方案,口惠而不實。

吳斐竣的田野訪調也發現,受影響最大的刺網漁民,大都不願轉型,只想維持現有生活方式。漁業署提議刺網漁民可轉型一支釣或養殖,卻遭到漁民冷回:「釣魚和放網的技術完全不同,養殖更是另一種專業,不是說轉就能轉。」(漁法差異請點選這裡閱讀)

「大部分做規劃的(人),沒有資格跟漁民說『你應該轉型做什麼』,漁民比你更了解海,應該多聽他們的。」遍訪西部海岸漁民,吳斐竣認為漁民的專業必須受到基本的尊重。

原本從事電信業,後轉業當漁民的李佳泓船長(攝影/許震唐)

漁民改去風電公司上班?

大海無邊無際,漁民大多養成獨立、自由的性格,儘管有開發商表示,未來可聘僱漁民當員工,但成功大學都市計劃系副教授黃偉茹取樣調查六、七十位彰化漁民後發現,目前有轉業企圖的漁民,大部分都處於青壯階段,正是家庭經濟支柱, 若要轉為風電商工作,必須上課、考取證照及符合一定的實習時數(註),若沒有政府或風電商的協助,對漁民而言實有困難。

漁民阿軒就未雨綢繆,跑去考取鯨豚觀察員執照,事後卻發覺並不是每個人都有機會得到相關訓練機會。而把漁船改成風場警戒船,大部分膠筏或舢舨都太小,除非有錢買大船,且若無人脈關係,也很難拿到工作缺。

長期研究漁村的臺灣大學人類系教授呂欣怡指出,風力發電帶著進步形象現身,其開發過程卻複製傳統能源的「搾取邏輯」(extractive logic),「風電提供的就業宣傳,又把漁村套上現代性的想像裡,要讓漁民脫離原本的生活文化。」

風電確實是台灣能源轉型必走之路,但政府倉促推動,導致區位衝突,而不透明的資訊與粗暴的溝通程序,更犧牲了漁民的生存權與漁村的未來。雲林漁民這一路走來的血淚經驗,充分展現出討海人的勇氣和尊嚴,也揭示了綠能發展過程中「公正轉型」的重要性。

「志願漁民」阿軒轉業來當漁民,認為海上捕魚雖然辛苦卻也自由(攝影/林吉洋)

註:CTV船員屬商船船員,漁民船員證可以轉商船船員證,但需要補上課程取得證照外,還需要至少一年的商船實習。然而商船實習機會極少,公司大多傾向聘用已經在職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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