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聞聞看,這一點都不臭!」他將手指往地上抹起一團雞糞,湊到我鼻尖,不聞不行。那糞透著一縷草腥味,彷彿雨後野地的腐熟氣息,確實與印象中雞糞刺鼻的阿摩尼亞味大不相同。
眼前這位瘦瘦乾乾的黝黑男子,名叫廖慶昇。從前的他是專注於社區影像紀錄的攝影師,在外蹲點多年,突然發現自己都在記錄別人,卻疏離故土家園。於是他毅然回到台中的家,把祖上留下的一塊稻田重整為野趣盎然的小小農莊,搖身成為兩百多隻雞、鴨、鵝以及兩隻狗兒的「把拔」。
歸農,也歸零。零不是無,而是回到最初、圓滿自足,就像一顆雞蛋。那就是廖慶昇現在的生命狀態。

久在樊籠裡,復得返自然
沒來到這裡,不會相信陶淵明的《歸園田居》竟然有現代真人版。「羈鳥戀舊林,池魚思故淵,開荒南野際,守拙歸園田。」說的百分之百正是廖慶昇的心情,而「狗吠深巷中,雞鳴桑樹巔,」不就是在講這裡滿地亂走、跳上跳下的狗和雞嗎?
只賣蛋,不殺雞。廖慶昇甘願成為雞僕,每天勤割牧草,將之碎化,拌入麥片、碎玉米、粗糠以及固定合作麵店的廚餘,費工製作「雞飯」,而不用現成飼料。他徒手伸入桶中攪拌,香味四溢,四周雞群早圍過來嗷嗷待哺,一隻火雞仗著自己高挑、伸長了脖子偷吃起來。
「我覺得我每天都在辦流水席,」將雞飯倒進臉盆裡,雞隻們一擁而上,吃得尖尖的屁股全都朝天雀躍搖擺,這情景讓廖慶昇欣慰地笑了。他本是很ㄍ一ㄥ,不愛笑的人。
這片家屋旁大約一千坪的平坦水田,重新被開闢為有土丘、有水塘的棲地,種上許多植物,月桃、苦楝、柳樹、黃槿、桑樹、香蕉、龍眼、甘蔗……最多的是牧草,提供家禽們重要的食物來源。
整塊地方看似荒煙蔓蔓,實是動物樂土,每一個生物都可以找到自己最喜歡的角落待著,想游泳有池塘,想吃飯有食堂,想洗澡有沙浴澡堂,想睡覺就回雞舍。凡此種種都令人聯想起南洋小島的五星級度假村。
如果一隻被人畜養的雞也會夢想天堂,這兒就是了。

重溫舊日農家生活,隱藏大智慧
這樣的快樂雞生的蛋,外界會名之為「動物福利」的「人道雞蛋」。不過廖慶昇從頭到尾沒提這些名詞,他對外頭的遊戲規則和專業術語已經厭煩了。「我只是想回到小時候的生活方式,那時候不講這些,我慢慢去回想、去整理,發現其中早已隱藏著一套智慧。」
譬如有些養雞業者講究「發酵床」。廖慶昇說,從前稻子收成,農家就會把稻草蒐集起來鋪在雞舍裡,加上粗糠,混合雞隻的排遺,裡頭自然就有很多微生物,「但我阿公不會說那是『發酵床』。」久了就把這層厚厚的墊料挖出來,作為菜園的肥料,也沒人會標榜這是「循環農業」。一切就是自然而然,天經地義,不解釋。

人與動物的關係,也沒那麼多糾結的道德牽絆。「從前,養雞就是家裡最小的孩子的工作。雞都比我們先誕生,老大出生就老大養雞,老二出生換老二養雞。我們跟動物之間就發展出一種很自然、很親近的關係,不懼怕,但也不把牠們當寵物。」他有時候會用台語罵調皮的雞隻們「畜牲阿」,但解讀其語氣,意思其實是「你這個小壞壞」。
撿蛋前,廖慶昇會先跟正在孵蛋的母雞打招呼,「牠最喜歡人家摸牠這裡,」下巴、脖子,還有尖尖的喙,「啄食的地方最敏感。」接著他把母雞肚子往上微微抬起,便看見下方暖烘烘的一窩蛋。
是僕人,也是所羅門王
「雞很有母愛,孵蛋要孵三、四個禮拜,每天只下來喝水和吃東西。」廖慶昇談起這些動物的習性時津津樂道,「你看這麼多蛋,不見得都是她生的,」一群母雞裡就是會有一隻特別好心的,自願幫大家孵蛋。
若孵出小雞,母雞會照顧牠們直到青春期,公雞不太參與。「鵝就不一樣了,鵝有家庭觀念,鵝媽媽孵蛋累了,大喊一聲,鵝爸爸就會趕回來換班,鵝媽媽就去洗澡、吃飯。小鵝出生,鵝爸爸也會幫忙帶孩子。」對所有動物行為如數家珍,廖慶昇彷彿戴上了所羅門王的指環。
胖胖的「快樂」與精壯的「盧比」,兩隻黑狗也跟主人同心協力,扮演盡職的「牧雞犬」,負責守衛地盤。每次新進一批小雞,廖慶昇就會和狗兒們一起睡在雞舍三天,守護著小雞,一方面防止夜裡有老鼠偷襲,一方面也是讓小雞們認得這人和狗是可以信賴的自己人。
「有雞不慎掉到水裡時,聽到翅膀拍水的聲音,快樂就會一邊大叫一邊跑過去,甚至跳下水去救牠。但如果是鴨或鵝在水裡拍翅膀,快樂知道牠們只是在游泳,就不會緊張。」從前還沒有圍籬的時候,夜裡會有流浪狗來偷吃雞,快樂總是一馬當先,跟主人衝出去驅逐外侮。
狗兒又對雞隻們非常溫柔,走近雞群會特別輕手輕腳,「最高紀錄,有七隻小雞同時睡在快樂的背上。」廖慶昇笑著說。成語「雞犬不寧」在這裡得改寫了,相親相愛的雞與犬,給主人帶來了心靈的寧靜祥和。

扎根祖傳土地,找回生活力氣
當初決定回來的契機是什麼?談到過去,廖慶昇笑容又隱沒無蹤。「其實我不太去想那些,」他勉強解釋道,從前常一整年都在災區或原住民部落做影像紀錄,對那些社區的一切都一清二楚,但有回居民問他:「你知道你們家的鄰長叫什麼名字嗎?」他啞然。居民又補一句,「你知道我們的,卻不知道你自己的,你不覺得很奇怪嗎?」
或許是這刺激帶來的反思,再加上父母年邁,以及深藏心中的土地召喚,在外老覺得處處扞格的廖慶昇,決心返鄉扎根,開墾自己的生命沃土。
這農園其實不在郊區,而是位於台中市區,幾十公尺外就是大馬路高架橋,與正在大興土木的市地重劃區。從馬路轉進來,沿途是荔枝園、待售農地、水稻田、家具店廠房。「土地原沒有界線,一旦變成人的財產,相連的地卻有四種不同的命運,」廖慶昇慨嘆,「至少我希望祖先留下來的土地,不要在我這一代葬送掉。」
「什麼是最實在的?就是土地生活。」他很感謝家中留有這麼一畝田,可以自食其力,並在其中領悟無窮的自然奧義。
廖慶昇鼓勵有心歸園田居的人勇敢踏出那一步,但不要太過浪漫。他坦言剛開始繳了不少「學費」,因為堅持不用藥物,又經驗不足,第一年雞隻存活率只有五成。第二年,進步了,達到七成。
「那時候,每天早上都在撿屍體,看到生命在你手上消逝,卻無能為力。」慢慢地,他越來越知道雞需要什麼,什麼階段最脆弱、該如何安排照顧,而雞隻也在汰弱之後,體質更強健。

做給生命去活,土地會孵化一切
廖慶昇分享心得:從小規模開始,一步一腳印,仔細傾聽自然的啟發。「我們的體力有限、資源有限,實實在在把今天的事情做好就好。可以想得久遠,但是不要想太多。打好基礎,其餘就交給自然去處理。自然的變化是最微妙的、最棒的。不要做死,而是做給生命去活。」
心念抓穩了,一切便水到渠成。不做廣告行銷也不做宅配,客人自己上門買蛋,而且總是和蛋的產量配合得剛剛好。他優先賣給生病的人、過敏體質的孩子。有個阿嬤為了愛孫四處找尋安全的雞蛋,來到這裡,終於放心地說:阮卡早就是安捏啦!
「阿嬤的認證比有機認證更有意義。」幾年下來,看著那些體弱的孩子漸漸長大,越來越健康活潑,廖慶昇又泛起微笑。
「我常常一天工作做完,就跟快樂牠們一起躺在這塊地上,覺得自己實在好富有,好幸福。」返璞歸真,修去生命的銳角,廖慶昇把自己變成一顆渾圓的蛋,回到母土懷抱。至於會孵出什麼?大自然會慢慢解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