藉由藝術裝置,模擬龍崎兵工廠的炸藥試爆場。(攝影/林吉洋)

空山不空》龍崎璀璨「空山祭」讓惡地重生,十年掩埋場抗爭激發山村藝術火花

在台南、高雄交界,有一片被稱為惡地荒山的不毛之地,居然出現奇幻的燈光藝術,還以「空山」為名舉辦藝術祭,每年吸引十萬次以上的觀展人次,更有人不遠數百公里從台北來朝聖,這就是邁向第三屆的龍崎「空山祭」。

台南的龍崎區地廣人稀,原本被政府規畫開發工業廢棄物掩埋場。不過近幾年在此舉辦的「空山祭」,透過藝術家的創作能量,將地方歷史人文、傳說故事與生活智慧作為素材,創作為燈光藝術作品,展現龍崎獨特的地景美學與生命力。

空山祭作品〈光洞〉。(攝影/林吉洋)

策展人:透過藝術祭典,重新看待人口凋零的偏鄉

台南龍崎區位於台南最東南一隅,僅靠一條公路貫穿,這條182線道從台南出發,經關廟、龍崎、通往高雄內門,有絕美遼闊的惡地形景觀。由於行車稀少、公路蜿蜒起伏變化,每到周末吸引許多騎士暢遊,因此也有重機「國道」美譽。

壯美的地景背後,是大台南人口過疏最嚴重的行政區,全區僅三千多人,長住人口只有一千多人,六成以上屬於高齡人口。「空山祭」策展人陳雋中、辛綺從日本「瀨戶內海藝術祭」策展概念得到啟蒙,希望透過藝術的力量,重新呈現人口凋零的偏鄉生命力。陳雋中更指出,主流文化將農村貼上各種「空洞虛無」的刻板印象,也帶來許多工業廢棄物掩埋場或掠奪自然的開發計畫,「空山祭就是在回應掩埋場爭議落幕後,地方如何重新看待山村。」

台南市文化局最初發想是「龍崎光節」,希望透過光節來照亮地方,但是這項大膽的嘗試一開始並不被看好。連地方人都認為,龍崎只有空蕩蕩的村莊跟老人,懷疑「到底有誰會來荒山看展覽呢?」沒想到來觀展的遊客不絕如縷,許多居民張大嘴巴讚嘆,「就算是過年,龍崎也從來沒有這麼熱鬧!」

空山祭策展人陳雋中與辛綺。(攝影/林吉洋)

惡地生態化身為藝術創作根源

「惡地形」是白堊土(青灰岩)的俗稱,由於下雨容易受雨水沖刷,泥岩邊坡容易形成沖蝕溝與尖銳的山脊,由遠處望去彷彿是爭相攀附爬上天的泥偶,因此又被稱為「尪仔上天」,在龍崎、內門跟台南東山等惡地形地區都存在此一類地名。

透過藝術之眼,辛綺把這種尖狀泥岩地景,轉化為地景藝術作品〈光洞〉,透過反光的線材編織,宛若一種編織光線的技法,創作為奇幻的鐘乳石洞。種植的生命之樹,象徵著外界眼中的不毛之地,其實是提供都會水源的生命之源。

惡地形的特殊地景「尪仔上天」(圖片提供/張正揚)

陳雋中表示,「山空了,代表人越來越少。但是這裡仍有很豐富的生態,涵養水源的功能,供養很多的生命在這裡延續。」作品〈世界樹之泉〉由在科技藝術團隊「當若」創作,透過聲光裝置與虎形山當地的森林環境結合,安排出風、雷電、雨水的特效,讓觀賞者彷彿經歷一場虛實交錯的生態體驗,感受這塊荒蕪的惡地,仍有無數生命得到滋潤而生長壯大。

空山祭除了表現惡地生態的強韌外,也敘說龍崎在不同階段的產業歷史。60、70年代龍崎是竹編重鎮,而到了經濟高速成長期,為了滿足大開發、大建設的需要,龍崎則引入國內唯一的炸藥工廠。不同時期的發展重心,讓我們看到山村經濟在大時代下,龍崎這座地廣人稀的山村的各種不同角色。

作品〈九號基地爆破邊界〉描述龍崎兵工廠試爆炸藥前的巡視線路。(攝影/林吉洋)

神秘的炸藥大本營,龍崎兵工廠見證歲月流轉

作品當中最特殊的莫過於〈九號基地.爆破邊界〉,藉由藝術裝置,模擬龍崎兵工廠的炸藥試爆場,在試爆前,由工作人員扮演的爆破人員,在隧道爆破工程當中手持探照燈,進行爆破前的管測檢測,讓觀眾感受火藥爆破的緊張、興奮感受。

龍崎兵工廠占地廣達336公頃,藏身於群山之中,極盛期員工多達200餘人。1977年竣工後,由軍方轉手給退輔會經營,成為台灣唯一生產民用火藥的工廠。戒嚴時期,龍崎工廠屬機密場址,除配有持槍警衛門禁森嚴外,對當地人也是神祕的存在,就連在此工作的居民也被嚴格禁止討論廠內事務。當年雪山隧道及蘇花改公路開鑿用炸藥,都是來自於龍崎工廠。

直到2006年由公民合營的歐欣環保公司成立,居民才知工廠要轉型設置為甲級掩埋場,收受各種高風險廢棄物,危機感引發地方長達十餘年的環保抗爭。2018年,市府撤銷了掩埋場水土保持執照後,爭議才暫時落幕。

曾為退輔會員工的余奕靖,如今是龍崎工廠碩果僅存的管理員,每週定期騎摩托車,巡守廣達300 公頃的廢棄廠區。他表示,過去為了開發掩埋場,奉命為開發事業奔走,讓他成為眾矢之的,見證地方撕裂與責難。市府轉型推動自然地景公園後,余奕靖成立文史工作室,為空山祭提供文史資料,以另一種形式推動地方發展。

藉由藝術裝置,模擬龍崎兵工廠的炸藥試爆場。(攝影/林吉洋)

一盞盞燈籠高掛,點亮竹編藝術重鎮的歷史

在空山祭期間,龍崎沿街掛上竹編燈飾,這些製品百分之八十以上全部來自龍崎在地製造,藝術祭以竹為背景,正是要凸顯龍崎作為竹編的原鄉。這裡由於泥岩偏鹼性,不利於農耕,卻有全台分布最廣闊的原生刺竹林,早年提供竹簍給旗山裝香蕉外銷日本,而今日茄萣的竹筏跟台南養蚵竹棚,也幾乎全部出自於龍崎。

第四代竹編工藝師張永旺回憶,在50、60年代,龍崎、關廟幾乎家家戶戶都靠竹編養家。70年代竹編產業開始衰落,當時年輕的他也只得出外工作,直到90年代地方文化重新獲得重視,他的母親、竹編藝師盧靖枝重新傳授竹編工藝,讓他在1996年回到龍崎重拾舊業,如今他再把這項工藝傳承給兒子張鈞博。

「面對東南亞大量廉價竹編製品傾銷,台灣的人力成本實在難以競爭,目前只能從非實用性的精緻工藝品或轉作教學發展。」不過這次空山祭設計了沿途的燈籠導引系統,需要大量的竹製燈籠,這個機會讓藝術家與居民再度合作重作竹編,還把自己的竹編工藝懸掛在門口。

沿途指引路線的燈籠,由龍崎在地竹編構成,它的原型是早期塑膠袋還沒普及使用前的購物用竹簍「散尾仔」。(攝影/林吉洋)

龍崎國中、小師生,集體創作動物生態之眼

在掩埋場開發廠商送交的環評報告書當中的生態調查報告,曾經提到龍崎惡地的生態貧乏,只有錢鼠、大黑鼠、松鼠三種老鼠生存在這塊不毛之地,然而經過台南社大環境小組晁瑞光裝置夜間生態攝影機觀察之後,卻發現惡地形裡孕育豐富生態。

在夜觀攝影機前,野生動物的眼睛在黑暗中閃爍光芒,有梅花鹿、穿山甲、食蟹獴、白鼻心等動物,彷彿告訴世人,人類眼中的惡地卻是生命的方舟。藝術團隊「艸非火」與龍崎國小、龍崎國中師生在作品〈萬物之眼〉中,集體創作出各式各樣的眼睛,彷彿藏身在樹林當中的野生動物,用牠們無邪的雙眼窺視人類的作為,傳達為動物發聲的寓意,也回應空山祭背後的保護環境訴求。

策展人陳雋中表示,這些龍崎的孩童除了參與創作外,在籌備布展期間下課後還是會跑到佈置中的作品旁找藝術家一起玩,有的人還特別在自己的作品旁得意的留下自己的IG帳號,也會來回察看自己的作品,展現出對在地的驕傲與認同感。

作品〈萬物之眼〉由龍崎國中小學生製作,模擬夜間野生動物的眼睛。(攝影/林吉洋)

地表最強里長:守護鄉土的奮鬥還未結束

2018年,代表反對掩埋場陣營的陳永和里長參選台南市長,跌破眾人眼鏡得到近十二萬票支持,促使台南市政府回應地方訴求,推動環境地景藝術。對在地而言,空山祭背後是十數年居民抗爭的血淚代價,他們要告訴世人,偏鄉山村的未來不是開發掩埋場,千萬年造就的地景、生態,先人生活的工藝智慧,具有更高的價值。

光榮落選之後,陳永和熱心參與協助第一屆「空山祭」籌辦,甚至還跑去東京台場觀看燈光藝術演出,不過第二、三屆他就鮮少參與。空山祭照亮龍崎之後,很多在地人心想,「帶來這麼多觀光人潮,掩埋場計畫應該就不會再來了吧?」不過看在抗爭十年的陳永和眼中,卻不敢樂觀。

「與掩埋場的抗爭仍舊尚未結束。」陳永和以苗栗坤輿案為例指出,「歐欣掩埋場的環評許可仍舊有效,廠商仍在跟台南市政府打官司,一旦勝訴,開發案隨時可捲土重來。」山村淪為工業廢棄物最終處置地的惡夢,仍未遠離。

對陳永和而言,反對掩埋場的背後更重要的是:「掩埋場之後的龍崎願景是什麼?」他感嘆,開發的力量依舊虎視眈眈,「國家自然地景公園」的計畫依舊裹足不前。如果台南市府只是把空山祭當成放煙火式的辦活動,等到開發利益再度出現,地方還是會慘遭撕裂。「龍崎惡地要成為台南真正的後花園,距離還很遙遠。」他說。

陳永和認為,藝術季為龍崎帶來新願景,但是掩埋場陰霾仍未退散(攝影/林吉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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