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拉佛蒂(Fabrizio Galavotti)像是在月球表面漫步,「我想給你看看這裡原本種的向日葵,但連一根草也沒有。」一個月前的大水退去,夏日豔陽燒烤著殘留的淤泥土塊,曾經的豐饒沃土龜裂焦乾,一片荒蕪。
就如同向來農水無缺的台灣嘉南平原史無前例全年休耕,義大利波河平原水道縱橫、灌渠猶如微血管滲透在田間,今年冬天卻是一片乾涸,農民憂心旱災影響收成,沒想到,釀成大禍的是水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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擔憂旱災,卻來了水災
義大利東北部的羅馬揚(Romagna)一帶在 5 月初已經鬧過水災,元氣尚未恢復,5 月16 日再度大雨傾盆,造成 23 條河流氾濫、沖垮堤防,部分地區洪水淹上二樓。
過去往下一挖就有水源的波河平原,近年來卻飽受缺水之苦,輿論甚至討論起宜人的地中海氣候正在沙漠化。年初以來,義大利和法國、西班牙一樣擔憂旱災重演,但一些氣象學家認為,論斷波河平原沙漠化還太早,可能是降雨從冬天往後移,「但希望雨水來的時候,不會太兇猛。」
雨水來了,而且很兇猛。5 月 16 日開始下雨時,加拉佛蒂身為拉文納農業合作社(C.A.B TER.RA)總幹事,管理著 2000 公頃的農地,沒有大旱逢甘霖的喜悅,反而希望氣象預報是錯的,「河川還沒消化完上次的大水,土壤也吸滿水,再來一場大雨,是對倒地的拳擊手再重擊一拳。」不幸的是,氣象預報正確,兩天內降下半年的雨量。

農村救城市
滔滔洪水捲走 15 條人命,還有數萬人無家可歸,雨還是下不停。5 月 19 日早晨,加拉佛蒂接到行政公署電話,告知考慮鑿開部分水圳堤岸,疏導洪水進農田,以免繼續往城鎮漫流,淹沒下游的拉文納(Ravenna),這個曾經是西羅馬帝國首都的城鎮擁有舉世無雙的馬賽克遺跡。破堤可以搶救珍貴的文化資產、減少城市水位繼續上升,但必須犧牲合作社的作物。

加拉佛蒂和合作社經理討論,「我們很快就做了決定,人命無價,作物毀了可以再種,房子淹水後,失去財物和記憶,復原更困難。」
許多居民感謝加拉佛蒂的英雄之舉,但他不喜歡被稱為英雄,覺得只是盡了公民本分,而且他以合作社的 140 年歷史為傲,自認有照顧這片土地的義務。鑿破河堤後,合作社的 600 公頃農地成了臨時疏洪池,一些地方水深達二公尺,十天後才退去,初估損失 200 萬歐元(約 6800 萬台幣)。鄰近的另一家農業合作社一開始就被洪水侵襲,損失更高達 700 萬歐元。

誰來救農村?
罕見的大洪水爆發後,一些人指責農民根本不該在這些鄰近河川的低地種植。但拉文納的沼澤開墾一百多年了,加拉佛蒂認為農業和自然可以共存,但需要強而有力的政策,「平時我們在這裡種植,遇上洪水時,我們可以當疏洪池搶救城鎮,但政府必須補助。」
水災發生後,當時在日本參加 G7 高峰會的義大利總理梅洛尼(Giorgia Meloni)決定提前返國,「我的良心要我趕快回來,我無法繼續待在那麼遠的地方,我必須親自提出解決方案。」5 月 22 日,穿著雨靴的梅洛尼在擁抱災民時承諾:「我們會馬上給出解決方案。」
一個月後,加拉佛蒂和其他五千多家農民一樣沒有收到政府的分文補助,中央政府還因為與地方政府的黨派之爭,直到 6 月 27 日才指派救災委員會指揮官,但救助金財源不明。根據地方政府估計,水災造成的農損高達 11 億歐元。加拉佛蒂說:「我們的肩膀硬,有一定財力,能靠自己撐過難關,但背貸款的小農恐怕撐不過了。」
失去的種子和蜜蜂,災損不只今年
在辦公室說起鑿堤救人一派雲淡風輕,見到受難的田,加拉佛蒂堅毅的硬漢臉龐才閃過一絲陰影。他拾起一塊乾燥的淤泥,在烈日曝曬後硬得像石塊,整塊田必須重新翻土,泡水的土壤養分也變質了,有的農民已經整地搶種,但他決定重新全面驗過土壤後,參考專家建議明年再播種,「很明顯的,現在土壤酸度太高,而且有黴菌,種了也達不到我們要的品質和產量。」
放眼望去 50 公頃的向日葵田,沒有一株向日葵,損失約 15 萬歐元。這片田生產向日葵種子,大水不只帶走今年的收成,還影響來年的播種。義大利是歐洲第二大的種子生產國,羅馬揚是生產重鎮,製糖用的甜菜種子產量更佔全球六成,還有高附加價值的朝鮮薊、紫花苜蓿等種子。
羅馬揚也是義大利的蔬果生產和養蜂重地,洪水土石流毀了蜂巢,死了 2.5 億隻蜜蜂,一些農家盼不到蜜蜂幫忙授粉。加拉佛蒂的農田已經泡湯,今年沒有授粉問題,但少了種子和蜜蜂,這次大水的影響將長達數年。僥倖存活的作物也是奄奄一息,大水退得慢,加上雨停後氣溫馬上飆高,根部像是泡進滾水裡。
加拉佛蒂拾起一把小麥放在手掌心搓揉,他說:「全是空包彈。」6 月底該是收穫的季節,他形容,飽滿的麥子在陽光下一片金黃,隨風彎腰又挺起,儼然是在邀請人收割,可是眼前的麥子發黑,了無生機。他說:「種田的人每天 5 點起床,天黑才回家,一天的氣候異常可以毀了你一年的付出,沒下過田的人,無法想像這是什麼感覺。」

與水爭地的百年史
位在波河南方的羅馬揚水道縱橫,一些城鎮被兩、三條河川圍繞著,水災並非新鮮事。2016 年也鬧過大水,但發生在冬末,頂多是一些手腳快的農民已經播種。加拉佛蒂說:「這次水災在 5 月中,該播種的、該除草的、該殺蟲的,該下的工都做了,本錢都灑了,就等收穫,結果一切付諸流水,損失特別慘。」
創立於 1883 年的拉文納農業合作社是一部與水爭地的歷史。靠近亞得里亞海的拉文納周邊原是沼澤,多瘴厲之氣、蚊蟲叢生、傳染病蔓延,人民窮苦。1883 年,一群居民團結成立合作社,排乾積水後引水灌溉,把潮濕的窪地變成生產糧食的良田。合作社與水爭地的技術高超,名聲傳到羅馬,承包了首都周邊的排水造田工程。
阻斷水流後,工人一步一腳印用推車造出良田,加拉佛蒂說:「合作社成立的目的是創造就業機會,所有的土地歸合作社所有,一代傳給一代。」經過一百多年,擴張到今天 2000 公頃的規模。
一月春天,四月冬天
極端氣候可以在一天內抹煞農民一年的耕耘,也用溫水煮青蛙的方式蠶食農業的日常。
羅馬揚是義大利溫帶水果的主要產地,水蜜桃、西洋梨、蘋果、奇異果和李子果樹密佈,桃子的產量更佔全國 20%,5 月暴雨襲擊將近兩萬公頃的果園,一些果樹泡水太久後爛根,今年收成無望,還必須連根剷除,重新栽種要等四到五年才能採收。拉文納農業合作社的果園僥倖躲過洪水,但 4 月乍暖還寒的低溫凍壞了花苞,今年難結果。
加拉佛蒂說:「氣候變遷在我們眼前活生生上演。1 月氣溫 20°C,應該休息的果樹活絡起來,提早開花,氣溫卻在 4 月驟降到零下 3°C,花苞急凍。」連續四年,先是暖冬然後是春天的低溫回馬槍,越來越大顆的冰雹打得作物落花流水,降雨也變得越來越難以預測,一年旱災、一年水災。

還是有人不願意面對真相,與總理梅洛尼同黨的參議員、國會友台協會主席馬蘭(Lucio Malan)表示,義大利以前也發生過許多洪水,羅馬揚的水災並不特殊,無關氣候變遷。台灣有「豬油蒙心」的諺語,加拉佛蒂說:「換成義大利諺語,這些人是眼睛被火腿遮住了。他們的生活習慣養成錯誤的看法,以致於看不清真相。」
面對真相,才有找出解方的可能。在乾旱威脅下,拉文納農業合作社提早收成雜糧和蔬菜,在 7 月之前,完成小麥、芫荽、豌豆和油菜等的採收,如此一來,不用擔心夏天缺水。
加拉佛蒂說:「要把氣候變遷放心上,否認是沒用的。大自然在反撲,人類要學著適應,研發新品種,栽種的時程要配合氣候新常態。」當「1 月春天、4 月冬天」是北義新常態,必須加強品種研發,栽種開花期較晚且耐寒的品種。許多南義農民則改種芒果、酪梨和紅龍果等熱帶水果,就近搶攻歐洲市場。不過這裡離熱帶地區甚遠,緯度大約與北韓相同。

冬季降雪不足,夏季少了融雪水源,降雨量也越來越極端,需要新的蓄水池貯存雨水讓農民在旱季時有水可用。農民的灌溉技術也要與時俱進,果園用以色列式的涓滴澆水法,在夏天仍需要灌溉的玉米田,使用拖曳式噴霧澆水器。加拉佛蒂解釋:「水像煙霧般噴灑,恰到好處噴在作物需要的地方,不像固定式的壓力水柱,流失許多水。旱災這麼嚴重,水這麼少,要精準計算使用。」

單靠農民無法逆轉極端氣候,加拉佛蒂希望更多人一起行動,「吃飯時,大家要記得,這些都是農夫與天搏鬥的成果。」不過,當農民苦思生存之道,犧牲農田搶救的城市已經擠滿夏日遊客,水災彷彿沒來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