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農藥十年減半」,政府的響亮口號與阿新無關,反正全國四萬多公頃的檳榔田用藥沒人管。
太陽才在屏東平原探出頭,檳榔園透著微弱的天光,阿新已經準備就緒:三大只水桶裝滿稀釋的農藥,彈藥充足;超過一公尺長的噴槍像是上了膛,蓄勢待發。一簇簇的檳榔花穗是懸在枝頭的燦爛星子,阿新揚起高壓水槍長杆往天際的滿天星斗灑去,要一舉殲滅吃花的害蟲。
細碎的花朵盤據在樹頂的羽狀複葉下,水柱得衝上樹梢,嗡嗡作響的馬達開到最大。直挺的檳榔樹幹像竹子般一節一節,一年長七到八節,十年生的檳榔高約15公尺,相當於五層樓高。
阿新準備的一噸藥水要噴上一小時。「也是要注意啦,畢竟會有藥水滴下來,碰到身體我們也是沒辦法。」他跟多數農人一樣怕悶、怕熱,唯有起風才會穿上雨衣擋一擋像雨滴落下的農藥。比起自己的身子,他更在意檳榔,「要噴飽、噴滿才能確保產量。但藥會滴下來,所以檳榔用藥就是比較多。」
農人舉起水槍向檳榔樹高處噴灑農藥(圖片提供/賴鵬智)
曾經粗放的檳榔越來越難顧,著果率逐年下滑,過去一芎有三百到五百粒「菁仔」,如今頂多上百粒,有的稀稀落落只有幾十粒。為了保住產量和品質,農人在開花期噴藥,以免害蟲吃掉雄花影響授粉。早生的檳榔花一芎一芎高掛在樹頭上,但佛焰苞的「大肚子」裡還有含苞待放的花序,陸陸續續有三波花期,農人約十天、半個月就要噴一次藥。
不只燠熱的平原仰賴農藥,嘉義與南投坡地上的檳榔農也用藥越來越頻繁。「不噴不行,」 在嘉義種了二十幾年檳榔的燈仔說,「以前沒人在灑藥,但現在的蟲不好應付,一定要噴藥。」由下往上漫天噴灑,顧了花,毫無裝備就上陣的農人卻犧牲了健康,「有聽說不少檳榔農得了癌症,可是我們沒有選擇。」操作不當勢頭不對,很容易被農藥淋成落湯雞,但還是要等到噴完藥,才能淋浴清洗。
務農艱苦顧不得自己性命,也顧不得鄰田污染,往高處噴灑的農藥,一起風很容易四處散落,蜜蜂也成了冤魂。一些農民把檳榔交給包商經營,甚至不知道田裡究竟噴了什麼藥,兼種在檳榔下的香蕉、果樹也因此遭殃。
農人對著檳榔噴撒農藥,全無防護裝備(圖片提供/賴鵬智)
檳榔花在炎炎夏日飄著誘人香氣,南投的蜜蜂連續兩年在8、9月間大量死亡,都適逢開花期的用藥高峰。因為缺少其他蜜源,檳榔花成了蜜蜂的致命吸引力。可是在草屯種了80甲檳榔的阿宏很久沒看過蜜蜂了,他更不認為是農藥殺死了蜜蜂,「那個農藥又沒毒,連蟲都殺不死了,就是噴心安,把蟲趕走。」
燈仔倒是記得小時候一進到檳榔園,蜜蜂四處可見,整個園子嗡嗡作響。如今田裡安靜多了,他苦笑著,「把蟲都殺得乾乾淨淨,著果率也不見得比較好。」現在檳榔幾乎只靠風媒授粉,可是不噴藥又不行。「不然病蟲害怎麼辦?況且檳榔不用藥,也不會有人驗證是有機,消費者也不會買有機檳榔啦!」反諷之餘,是被邊緣化的自暴自棄。
檳榔越是嬌貴,農人就越賣力照顧,噴殺蟲劑,還要噴殺菌劑、營養劑,除草劑也是越用越兇。「老農民覺得園子裡雜草多代表自己不夠勤勞,山坡上人工除草不易,就乾脆噴除草劑。」燈仔邊走邊說,「草低一點,也比較好進出。」不只坡地仰賴除草劑,就連屏東平原上也是「除草務盡」,大片檳榔園地面枯黃土壤裸露。
屏東平原上遍灑除草劑的檳榔園(攝影/Foodbank)
南投山坡地檳榔園也常見噴灑除草劑後枯黃一片(攝影/蔡佳珊)
聽著農人細數他們對檳榔的呵護,我們幾乎不忍一語驚醒夢中人,「你們知道嗎?因為政府採三不政策,不禁種,但不鼓勵也不輔導。因此檳榔沒有任何推薦用藥,種檳榔時任何施藥都是違法,農藥行也不能賣藥給種檳榔的人。」
南投阿宏一臉的不置信,「若政府長期禁止用藥,我怎麼會不知道?我們種的也是農作物,不能用農藥,遇到病蟲害怎麼辦?」屏東阿新也是大表詫異,「沒聽過,南部都這樣用啊。 我去農藥行就說要噴檳榔的,店家也直接賣,還推薦用藥。」
在屏東種了兩甲檳榔,也當大盤的余佳龍說,「這很沒天理,你就規定,然後來藥檢,不要說檳榔不能用藥。」
嘉義中埔菁仔聯誼會前會長張朝欽的家族種檳榔五十年,在全台各地有三百多甲檳榔田,同樣不知道用藥禁令。「政府不跟我們說要用什麼藥,我們自己想辦法又說我們違法。」他雙手摀上了眼睛,激動地說,「政府要教導農民,不要視而不見。」
嘉義的土豆是我們採訪中唯一知道檳榔用藥違法的農人,「可是我去農藥行的時候還是直接講我是種檳榔的。就算你不講,去兩次後農藥行也知道你是要噴檳榔的,也沒差。」講著講著,他火氣也上來了,「所有作物都有用藥規範,就只有檳榔沒有,這讓我們很為難。政府消極沒規範,農民也只好亂用。」
檳榔農普遍認為,螟蛾類愛吃檳榔花外,這幾年來氣候變遷、空氣汙染加劇,都讓檳榔越來越難照顧。但他們求助無門,長年獨自摸索,胡亂抓藥甚至用上了禁藥,像是誤殺蜜蜂的芬普尼。
檳榔農能仰賴的,是藥行的「仙仔」指點,然後靠朋友口耳相傳相互切磋「試試看這次這瓶有沒有效。」農會也承認,農民現在都習慣諮詢農藥行。可是藥行為了創造利潤,通常是一股腦兒整套推銷,殺蟲劑、殺菌劑、營養劑和除草劑全包。農民為了確保收成又護花心切,用藥很可能更沒有顧忌。
官方總是批評檳榔會致癌、影響水土保持,卻完全不管用藥問題。有稽查的作物已經頻頻傳出農藥殘留過量,政府放縱檳榔用藥,是讓生態環境、消費者與生產者的健康都暴露在未知的風險中。
嘉義檳榔農自行約束用藥,等到藥效過了才收割。張朝欽表示,「我們是靠檳榔吃飯的,這碗飯要端久一點,不要為了一點小小私利,搞到有人吃檳榔吃到口吐白沫,害大家沒飯吃。」南投菁仔聯誼會儘量推薦農民只在開花期用藥,但還是有人傷了蜜蜂。況且沒有稽查的壓力, 仍然有投機的產農用上十多種農藥,甚至在採收前用藥。
隨著環保、健康意識日漸高漲,農委會在2017年喊出「十年農藥減半」。目標宏大的政策偏偏忽略了全國栽種面積第二大的檳榔田,不是留下農藥管理漏洞,而是門戶大開了。
檳榔的農藥使用全無管制,殘留問題堪慮(攝影/蔡佳珊)
在台灣,沒有任何農作物像檳榔一樣,集千年恩怨情仇於一身。這小小果實既飽含能量又包藏危險,角色百變。它是人與神之間的信物、是江湖交陪必備禮數、是造就經濟起飛的綠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