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五月國內檳榔總是供不應求,待炎熱的夏天過去,秋天就是檳榔盛產季節,屏東、南投、嘉義三大本營的檳榔產期重疊,「於是第一代老闆就把品牌取名叫『阿秋檳榔』!」
「阿秋檳榔」在產業界曾經叱吒風雲,店鋪遍及全台南北,都市與鄉間都有它的死忠顧客,台灣民眾耳熟能詳,看到「阿秋」就立刻聯想到「檳榔」。背後的檳榔俠侶就是張宜福、呂麗玲夫妻檔,兩人闖蕩武林四十年,嚐盡綠金滋味甜頭,而後遇上「化工檳榔」的朝代更替,看盡產業興衰起落。「檳榔讓我賺很多錢、也變得蕭條很多。」如今風光不再,兩人仍舊數十年如一日地遵循古法配方製作「天然紅白灰」,只怕秘方從此絕跡江湖,對於檳榔始終有著放不下的愛恨情仇。
白手起家綠金滾滾,海派作風站穩市場龍頭
檳榔產業搭上民國六〇年代的經濟起飛熱潮,身價大漲,不僅成為勞工階級應酬的第一把交椅,也是中南部婚禮喜慶上不可或缺的宴客良伴,連政商名流都抵擋不住綠色小果實的魅力、化身紅唇一族。從南到北每天都有檳榔攤開張,「那時候生意超好,加盟店一天要開七間,連農曆七月都有人開。」「阿秋檳榔」傳人──張宜福、呂麗玲夫妻,循著回憶娓娓道來。
老闆娘呂麗玲描述,那年自己只有二十出頭歲,花樣年華,等著男友張宜福退伍後,兩人計劃在台北闖出一片天。看上檳榔的綠金潛力,他們先在瑞芳一間檳榔攤吃人頭路,試水溫、磨技術,後來又移到七堵自立門戶,「生意超級好,扣除成本、每日還有一萬元收入,一萬元當時是天價誒!」小小一間檳榔攤,讓小倆口迅速賺進人生第一桶金。
事業如日中天,兩人再得到「阿秋檳榔」創辦人李朱文的青睞與支持,決定轉往中部開店。有別於過去只用塑膠袋包裝和一把椅子蹲在門口叫賣檳榔的習慣,他們首開先例研發檳榔專用紙盒,以及設立容易識別的檳榔攤招牌,並遵照古法製作紅白灰。
憑著海派的交際手腕和真材實料的產品實力,原本只在北部小有名氣的「阿秋」招牌,開始在中、南部聲名大噪,全盛時期全台加盟店超過五千家。
「阿秋」站穩通路實力,成了檳榔的不二品牌,許多兵營、商行都指名要吃他們的檳榔。呂麗玲回憶當年出手十分闊綽,帶孩子上百貨公司,芭比娃娃不用挑、通通包下來,家裡大開流水席,讓客人吃大閘蟹吃到飽。
夫妻倆受到「綠金」眷顧,一粒嗆辣腥澀的果實搭配荖葉包裹和塗抹紅白灰佐料,成為庶民和白領都難以抗拒的絕妙滋味,黑白兩道也時常登門光顧,店面、家中幾乎夜夜笙歌,「常常做灰做到凌晨沒睡,單子接不完,半夜都有人排隊要來買灰!」兩人年少打拼的記憶,結婚、生子、事業的興與衰,都離不開這粒小小的果實。
化工原料大舉入侵,古早配方難敵
隨著嚼檳人口的增加,業界紛紛研發新產品分食這塊大餅,八零年代中期檳榔產業出現重大轉折:穿著火辣的檳榔西施成為攤販拉客主力,而業者為支付西施薪資,傾向選用製作方便、成本較低的化工產品。
添加物琳瑯滿目,香料增味讓紅唇族越吃越上癮,漂白水、防腐劑能讓檳榔果實永保亮白、不易發黃,許多化工產品也能讓纖維較粗、不好入口的次級檳榔,變得「軟絲」幼嫩,提升口感。「很多業者都是用『白』、『紅』的品質去混充『特幼』(註:白、紅、特幼皆為檳榔等級),這時候就要加入很多人工添加物,讓它看起來好看、或是吃起來又嫩又好吃。」呂麗玲解釋。
傳統檳榔攤難敵化工產品大舉入侵,新興的連鎖店也統一使用公司提供的瓶瓶罐罐添加物,「檳榔西施開始興起、也差不多是化工檳榔出現的時候。」產業局勢快速逆轉,夫妻倆只能眼睜睜看著一步步打下的天地由興轉衰,逐漸沒落,全省「阿秋檳榔」收了上百家,「現在『阿秋』註冊商標也失效了、沒差了,只剩個位數的攤販會來跟我們買灰。」她皺了皺眉,是不捨、也是不甘願。
職人精神,揮汗熬製傳統紅白灰
縱使今非昔比,但因應幾位死忠客戶的要求,「阿秋夫妻」仍堅持下爐灶,努力留住這股自古獨門、後無傳人的老滋味。
「我們的紅灰很簡單,就是十多種中藥下去煮、再加入石灰,比例要自己抓。」草膏、兒茶、黃蓮、桂粉、白芨⋯⋯,張宜福一邊細數材料名單,一邊解釋每項材料的功效,「檳榔性冷、吃多了會傷胃,白芨就是用來顧胃的。」他將數種中藥材放入大桶子中,加入米酒慢慢熬煮,近百度高溫熱得室內人人汗水狂流。
老闆娘戴好護腰,站穩步伐,守在鍋爐旁熬煮藥材,拿著長柄鐵棒片刻不停地攪拌爐內的黏稠液體,叮嚀著「要不斷攪拌才不會硬掉!」每一次都要用上全身力量,旁人試圖幫忙,卻做不到五分鐘便雙手痠痛、顫抖不已,很難想像身材瘦小的她竟能日復一日做著如此粗重的工。
做到累了,隨即換老闆上陣,她則去一旁清點備料。兩人配合的天衣無縫,無需言語溝通,全憑數十年的操作默契。
「原料」煮好後,和石灰混合均勻,之後要等待裡頭酒精揮發,靜置一天以上。之後再把紅灰團狀物放回爐中二次攪拌,直到各種材料完全融合、看不見雜質,才能挖出來盛裝入桶。紅灰製作最費時,四十八小時無法休息、完全純手工,熟練技藝也要有好體力,更得具備職人精神的堅持,才能端出精湛作品。
「這工你請不了人,沒人願意做,也收不到學徒,現在檳榔沒落了,誰要跟你學這個?」只見她重新固定好護腰,擦了擦汗,又繼續忙著攪和。
對比「化工紅灰」製程只消不到一天,把人工添加物摻和拌入便成了,「要快速成型、幫助凝結就加起雲劑之類的,增加黏性、調節乾濕度就放縮粉,可以吸收水份,防腐劑也要加,不然放久會壞掉,還有各種香料,加進去才會好吃。」張宜福無奈表示。
不僅紅灰製作費力,作為基底的「白灰」產製一樣費時。白灰原料是大理石磨出的石灰粉,「每週都要重複做一次:撈灰鏡、攪拌、靜置,重複做半年,確保石灰表面沒有『灰鏡』(註:石灰成分為碳酸鈣,靜置後表現會浮出一層透明、尖銳如鏡面般的物質),吃下去才不會割嘴。」呂麗玲指出,過去包檳榔全靠功夫,灰塗太厚容易割舌頭,塗太少又嫌味道不夠,而現在檳榔攤多引進「噴灰機」,一來厚薄度好控制、品質均一,二來機器內部裝有篩頭,能過濾割嘴物質,操作方便又快速。不過阿秋夫婦仍然固守著撈除灰鏡的習慣。
打拚一世看盡興衰,徒留寂寞傳奇
古早味的紅灰入口後有股回甘的漢方草本味,不似市面檳榔常見的濃郁香精味,「但還是常常遇到消費者抱怨吃不習慣,說『阿秋』吃起來不香、沒滋味,問我們是不是偷工減料。」
四十年老品牌紅白灰,強調遵照古法製造,選用中藥提煉、保證不加防腐劑和人工香料。但在政府對檳榔產業「三不管政策」態度下,檳榔不被當作食品看待,他們也被視為一丘之貉,更遑論要政府積極抽驗市售檳榔攤添加物,開罰違規的「化工檳榔」。
力求天然的產品沒人願意背書、不受市場青睞,只能靠業者自行確保品質,想盡辦法殺出一條血路。
「檳榔讓我賺很多錢、也變得蕭條很多。」夫妻倆說出辛酸,提及搬遷多次住所才換得如今安寧的晚年生活,不料始終放不下這古法滋味。呂麗玲悠悠感嘆:「我們永遠不可能改變化工檳榔,吃檳榔現在大家就是覺得不好,我們也不可能叫大家多吃檳榔。『阿秋檳榔』註冊期早就過,是我們自己放不下。」
四十個年頭晃一下就過了,檳榔產業風光不再,吃與不吃檳榔的人口分化成兩個世界。曾經賓客滿屋的店面變得門可羅雀,寧願辛苦也不願向化工檳榔妥協的「阿秋夫妻」,埋名隱居也留下許多謎,不假他人之手製作的古早味紅白灰,究竟還有哪些尚未公開的獨門配方?集結一身的功夫又在等著誰來傳承?
真功夫沒人學真可惜
在那經濟全盛的年代,檳榔扮演著次文化人際交流的媒介!
感謝上下游,你們是真正做新聞的記者。希望能夠讓更多人看到媒體身為第四權的精神
很棒的故事,讀完滿是感慨
深深深的厭惡政府的不作為,善良的台灣人,何時才能擺脫萬惡政府,這真是個不正常的國家
痛恨政府是無法幫助這社會更好,也許可以發洩情緒,但也只是一時的。
謝謝這個報導,讓我們有機會關注這議題。
讓更多人開始重視議題,政府才會有所作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