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稱八爪章魚的分選機鏗鏘作響,一顆顆綠油油的菁仔依大小滑入不同的簍子裡。「你說,有哪個水果是算粒在賣的?」況且是這麼小粒的果子。張朝欽一語道破,看似低俗的檳榔其實身價不凡。
若說豪門子弟是含著銀湯匙出生,張朝欽在1976年是咬著綠金呱呱落地的,他的父親早早洞燭先機在檳榔的原鄉——嘉義中埔種菁仔。15年前,他放下保險業的經理頭銜,「青農返鄉」接手家族事業,還當上中埔菁仔聯誼會會長,去年中才卸任。
吃果子,拜樹頭,但檳榔是禁果
張朝欽從腰包掏出一顆包葉檳榔放入嘴裡,「這種的,你們台北人,吃不習慣啦。」雖是長年的嚼檳者,他沒有口腔纖維化的有口難言症狀,伶牙俐齒的。擔任會長的兩年裡,他常常一個人在辦公室裡呆坐,像是放空,其實腦子轉不停,反覆斟酌如何以最貼近市場的方式維持產銷平衡,決定盤價。
台灣俗語說「吃果子,拜樹頭」,但假如這果子是有致癌風險的禁果,這樹頭背著千夫所指的毀山罪名,對檳榔難以割捨的一份情感成了禁忌的愛。張朝欽精打細算穩住菁仔的行情,是冒著被公平會指責違反價格競爭並開罰的風險,「反正我們就是惡魔,再怎麼解釋也沒有用。」
綠金粒粒皆珍貴
12月5日,星期三,亮晃晃的日光燈下,二十幾個人正為隔天要出貨的檳榔忙碌著。剪菁仔最容易上手,男女老少熟練地把檳榔從捲曲的樹鬚剪下,體力夠好的從早剪到晚,媽媽傍晚去接個小孩、回家煮飯,阿婆下午回家睡個午覺。下班時,老闆娘算好剪了多少菁仔,工資就裝在檳榔攤專用的塑膠袋子裡。
比起位在嘉南平原上早開發的鄉鎮,地無三里平的中埔身在山區邊陲,但靠著檳榔翻身,不僅是全國栽種面積最大的鄉鎮,也是菁仔交易的核心。
綠金粒粒皆珍貴,也像黃金一樣分等級,大盤收貨後的第一道手續就是「剖菁仔」。
張朝欽從裝滿檳榔的貨車每一芎任意挑選一顆後,放在左掌,右手操刀俐落劃下,立馬依纖維的粗細與色澤,高喊等級,「特」、「白」或「紅」各自一堆。多年前返鄉時,父親傳授他的第一樣工活就是剖菁仔,刀要準,眼要利,手感要敏銳,一刀定生死,決定產農收入,也攸關大盤的信譽。等級排低了產農不高興,下次不交貨了;若把劣質品的等級拉高,中盤商不接受,高價向產農收購的大盤就得賠錢。
進入盛產期,為了避免供過於求拉低價格,採收農早在田裡做了一輪篩選,火眼金睛望穿三層樓高的檳榔樹辨識等級,揮舞猶如金箍棒的「鐮刀」只割特白、白和紅等級的菁仔,授粉不全的「可仔」與染上炭疽病的「黑翅」就地棄置。
鑽石分克拉,菁仔分大小,檳榔用的分選機改良自日本的珍珠篩選機械。事實上,八爪章魚機有12個爪子,可以細分12個尺寸,大中、中仔與合仔三個中間尺寸在嘴裡齟嚼的口感飽足恰恰好,在市面上最受歡迎,價格也最好。
先分等級再分尺寸,同樣是菁仔,依優劣大小有了不同的身價。操盤手也就能夠依這些等級差序調節供需,穩定價格,在市場的驚濤駭浪中御風而行。
檳榔採後處理流程:
操盤心法:貼近市場需求來調整價格
務農是看天吃飯,但還是可以盡人事。在長年的默契下,張朝欽摸熟合作產農的產量與品質,搭配天候與市場波動,粗估需求提早要求產農下一季的產量。操盤的挑戰在於,很難確保產農在收菁當日送來的數量、品質與尺寸剛好吻合下游中盤商的需求。
張朝欽的操盤心法是貼近市場的需求調整價格,當需求大過供給,「我們沒有那麼多檳榔提供給下游的中盤商,就要聯合漲價。」一旦盛產,供給超過需求,「這時候就只有最上等的才能上市,假如不分優劣全倒進去市場,結果是把優質品的價格也拉低了。」
價格有下滑跡象時,農民通常會搶收以免血本無歸,而且晚收的檳榔越長越大,價格也會滑落。每個人的理性盤算,卻是集體行動的謬誤,一窩蜂搶收,結果供給過剩導致價格崩跌。聯誼會意識到下游有「堵市」、價格走滑時,便要檳榔農減少產量,穩住價格。
經濟學的供給線與需求線一畫,交集就是價格,可是決定供給的量與價,卻是一門大學問。張朝欽檳榔不離口,晃動不停的嘴角透著玩世不恭,實際上他細膩精明,「畢竟不是價格低就會銷量大。相對的,大家都想賣高價,但市場有能力支撐嗎?要是漲價後菁仔寄不出去,那就不能漲。」
出貨日時,若某種等級的菁仔缺貨,張朝欽會跟其他大盤調度,互相照應,也是了解市場動向。每週兩次的出貨日結束後,他隨即與鄰近的同行聯繫。「像是中仔賣超好的,切貨(調貨)都切不到,產農割也割不到,就要考慮起價了。市場的價格就是這樣漸進往上推的。」
嘉義與南投聯合決定價格,但嘉義大盤的規模大人數少,南投則是小型盤商雲集,靠數人頭很難服人,因此聯誼會拍板的價格都是採共識決。
農產要看老天爺臉色,交易又瞬息萬變,抓住市場趨勢已經不容易,更難的是處理牽扯其中的人事紛擾,畢竟市場並非存在真空中。量多慘跌,產農哀鴻遍野;量少價揚,大盤也會吃不消。
貼近市場推高價格,中埔農會一年存款多七億
中埔山上茂密蒼綠的檳榔樹林透著憨厚的熱帶風情,但2016年冬日酷寒,許多檳榔急凍,又被颱風肆虐。張朝欽指著周遭密密麻麻的檳榔樹,「2016年的霸王級寒流後,這裡是滿山紅,檳榔葉都乾掉了,這兩年才恢復的。」
2017年春天,屏東的早菁產量就追不上市場需求,接著上場的嘉義一樣供給有限,菁仔的價格飆漲到一顆11元,創下30年來的最高單價。眼看需求遠遠超過供給,張朝欽獨排眾議喊漲,「產量不夠,就是用價格去堵需求,但我沒有悖離市場的接受度。我們的產農收入增加,就是因為我們貼近市場走。」
那一年產季結束,中埔農會光是來自檳榔農存款就多了六億九千萬台幣。
賺得滿盆缽的農民笑呵呵,不少大盤卻是抱怨連連。外界習慣一股腦子給大盤貼上「奸商」的標籤,認定聯誼會同聲一氣拉高銷售的盤價,從中獲取大筆利潤。然而在現實的操作中,只從事買賣的盤商與身兼檳榔農角色的盤商,打著不一樣的算盤。
除了嘉義,張朝欽在南投、花蓮、台東、苗栗與三峽共有三百多甲的檳榔園,在盤商的利潤外,便多了幾分農民角度的考量。
儘管紅唇族很難找到檳榔替代品,當價格喊到一顆11元時,只從事買賣的大盤還是擔憂買氣急凍。張朝欽開玩笑說,「政府要大家戒檳榔,剛好大家就都不要吃。」他真正在意的是,許多檳榔樹凍死,即使賺到這一波,農民在接下來的二、三年會收入銳減。「這是農家的『天公錢』,讓他們難得有機會多賺一點。」
價格拉高,大盤的風險也拉高
價格飆升,大盤商的利潤未必增加,但風險大增。嘉義檳榔買賣都是以「粒」計算,大盤的利潤大約是一顆賺0.1台幣。「不管銷售的盤價是一塊還是五塊錢,我們就是賺一角。」張朝欽解釋,對於只從事買賣的盤商而言,當然寧願賣一塊錢就賺一角,畢竟賣五塊賺一角,銷售的壓力大、被倒帳的風險也拉高。更下游的檳榔攤也生意難做,一包50元的檳榔原本有10多粒,咬牙減少到賣3粒,但怕失去客人,不敢反映成本一包只賣兩顆。一些家庭式經營的攤子認賠殺出,拱手讓給有能力承受連鎖店。
純買賣與身兼農人的大盤之間角力已久,前者在2018年險勝張朝欽,奪回中埔聯誼會的會長寶座。如他所料,這一年的產季結束,農人的收入比前一年度腰斬一半。操盤者無法在第一時間順著市場機制調高價格,等到回過神來,已經錯失良機,張朝欽說,「想調,也調不上去了。」雖然對低價收購不以為然,但他認為「就是淘汰一些缺少競爭力的,然後剩下我們這些專業的,好價、歹價都要做。」
大盤商聯合漲價經常被說是壟斷,張朝欽很不服氣,「我們漲價是漲給農民,讓他們有保障,也不一定要賣給我們。單價高,盤商是風險更高。」
況且,聯誼會能夠決定盤價,卻約束不了各家的菁仔水平。儘管分成了特白、白、紅、可仔等級,但端賴主觀認定,有的盤商便從等級下手,把纖維較粗的菁仔列入特白等級,藉此拉高價格。
「政府不管我們,我們才可以活那麼久」
張朝欽的父親——張嘉雄綽號「老先覺」,在1970年代看中南投的土地較便宜,而且海拔高、日照不足的菁仔成熟晚,在產季末期奇貨可居,率先到國姓鄉栽種。直到今日,許多南投檳榔還是由嘉義人投資或是承包經營,運回嘉義銷售。
78歲的老先覺當年挖地種樹白手起家的雙掌像是糾結的樹根,在木桌上摩挲著「撥菁仔」,一顆顆檳榔在指尖翻轉,眼一瞄手一撥,瑕疵品無所遁形,做最後的品質把關。他家財萬貫,還是到菁仔行坐鎮,一旁擺著一包洗淨的菁仔,是他的水果,沒有添加物,生津又止渴。和兒子一樣,他相信吃檳榔得口腔癌,端看個人體質。
50多年來,老先覺看著檳榔不仰賴官方輔導,胼手胝足走出一條自己的路,農會不理,政府不想管。「政府如果要管,給它撿稅金也沒關係啊。可是它管的,產銷都沒在配合啊。」他露出一口白牙,看透世事般淡然一笑,直指台灣農業生產銷售失衡的要害。
12月6日星期四出貨日的大清早,一簍簍的檳榔按照訂單準備就緒。菁仔行沒有昨日的喧囂,但八爪章魚的儀表板上數字還是活蹦亂跳的,是檳榔依舊強而有力的心電圖。
比起許多在市場中奄奄一息的台灣農作物,張朝欽直率地說,「政府就不要管我們了。我們這個行業就是因為政府都不管我們,才有辦法活那麼久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