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 價格越管越亂

被罰怕了，屏東縣檳榔業乖乖聽公平交易委員會的話，不敢聯合制定菁仔價格。但回歸市場競爭機制後，穀賤傷農的幽靈也來了，沒有盤價依循的大盤與農民無所適從，屏東的菁仔交易陷入混亂中。

產農與大盤直球大對決，官員講官話

「菁仔收走了，賣多少錢也不知道。五十就五十元，六十就六十，太便宜，頂多我就不割。」

「五十你也接受？絕對不是這麼一回事。」

「真的給你買五十，你們這些產農都要倒了啦。」

「產農要訂價，誰敢訂？誰出頭就誰砍頭，訂好發布，就說我們違法。還可以去公平會檢舉，有檢舉獎金喔。」

「公平會和農委會都在這裡，抓個價格給我們，好不好？我們就照著走。」屏東縣政府大樓嶄新的305會議室裡，響起如雷的掌聲。

「公平會規定的是不能共同開會決定一個價格，你自己決定自己盤價，我們不會說你違法。」在盤商與產農中氣十足的台語發言後，公平會服務業競爭處處長呂玉琴的國語聽來蒼白無力，但公權力在手，對聯合定價行為握有生殺大權。

十二月的南台灣豔陽天，三十幾位產農與業者在冷氣房裡你來我往直球大對決。擠滿一屋子的陳松勇說話土直，但沒少了民主素養，相互提醒發言要先舉手，維持會場秩序。公平會照本宣科依法論法，地方官員、議員與立法委員苦口婆心。但雞同鴨講沒共識，大家說好再次聚會，商討解決之道。

六個月過去，會議沒有下文。暖冬讓今年的屏東早菁提早一個半月，三月就開始上市，和延後結束的南投晚菁撞期，供過於求。政府不願出面協調合法、合理的交易模式，檳榔業繼續靠自己。盤商提心吊膽，因為公平會又在調查了，但只管開罰不負責輔導。

被罰怕了，沒人敢訂價，屏東檳榔像一盤散沙

屏東是台灣檳榔種植面積第二大的縣市，農委會以坡地為主的廢園轉作在2017年納入平原後，屏東轉作面積超過三百公頃，佔全國的一半強，但還有一萬一千多公頃的檳榔園。種植面積大，也有八百多家的大盤，可是他們用麻將術語形容自己是「北風北」，窮途末路了。

隨著嚼食人口減少，檳榔是一日不如一日。嘉義和南投在聯誼會的操盤下，保住菁仔的行情，但屏東被公平會開罰多次後，大盤不敢輕舉妄動落得像是一盤散沙，沒有盤價可循的檳榔交易亂成一團。

供過於求更讓原本天衣無縫的產銷模式捉襟見肘，一手交貨、一手交錢的豪邁現金交易已經是過去式，現在遇上行情不佳，大盤經常拖延付錢。以前一年頂多一、兩次，去年暴增到十次以上，等大盤賣出去，農人才有收入。

一位檳榔農抱怨，這兩年菁仔交出去後，只有一張收據，不知道一斤價格多少，也不知道何時可以收到錢。「就一張紙在空中飛，真的，就是在空中飛啦。」他要求，大盤在收購時至少開出一個價格，若價格低於成本，他就寧願不採收。

被剝削的檳榔農覺得委屈，大盤牛哥也是滿腹苦水，「現在我們拿到菁仔，是要去拜託中盤、拜託消費者幫我們銷了。跟過去不一樣，現在是我們要拜託人家耶。」

價格談不攏，盤商延遲給付貨款

綠金滾滾的年代，供不應求，檳榔樹就像搖錢樹，大盤用現金跟產農收購，中盤也要預先付款給大盤，才能「討到菁仔」。供需反轉，如今是買方市場，下游中盤、連鎖檳榔攤佔上風。

一些大盤還是不服輸，收完菁仔後，在同行之間調度好清空手邊的存貨，甚至利用籌碼與下游的中盤討價還價，爭取較高的利潤。「我跟產農沒有結價，就是打算要去市場拚啦，不要落價啦。我要是照中盤開的價格，產農你早就倒了，難道你們要這樣嗎？」林姓盤商忿忿地說。

大盤不接受產農開出的高價，雙方談不攏，只好「蓋盤」。也就是等大盤賣出後，有了價格才回來付錢給產農。但下游中盤若拖延付款，或是開出的支票要多個月才能兌現，大盤擔心倒帳便把風險轉嫁給農民，延遲給付。

屏東大盤論斤稱兩收檳榔，不像嘉義依等級、大小算「粒」收購。雖然屏東大盤銷售時以粒計算，也分大大中、大中、中、合和紅白肉價格，但收購的分級制度不完善，價格低時，屏東產農經常以小混大衝高重量增加收入。

可是在講究關係連帶的鄉村，農人把菁仔送上門了，大盤礙於人情推也推不掉。牛哥說，「我叫師傅車去倒掉，到了墓仔埔，你也來？他也來？大家貨都漲出來啦。」過去屏東也曾經分尺寸，但許多盤商不遵守，規範無法建立。

供不應求時，交易則是暴起暴跌。霸王級寒流後的2017年春天，5月早菁的產季一開始，供給量跑不出來，價格一度狂飆到一斤1300台幣，相隔一週價格腰斬到600元左右。回穩之後，進入八月盛產期，價格竟然逆勢攀升。在地盤商紛紛揣測，是連鎖店在炒作行情。

趁虛而入，連鎖店殺價搶市

產量少、價格高的時候，連鎖店為了壓低成本越過盤商直接跟產農搶貨。牛哥說，「冷凍車駛下來，前一天都聯絡好了。你割幾斤、他割幾斤，我多少錢跟你買。」連鎖店不計血本開高價搶購，是為了養住紅唇族的胃口，以免流失客群。買完貨揚長而去，賣到好價的產農食髓知味，也向在地盤商自抬身價。牛哥抱怨，「給你抬到一斤三百，可是市場上就只能賣兩百，我們這些大盤沒才調（沒辦法），是要借錢去買菁仔。」

價格拉高到一定程度後開始下跌，但沒有人抓得準價格會落在哪裡，因此大盤收購時不敢單獨開價，也不敢集體議價，因為公平會說：「聯合決定盤價影響了檳榔的交易秩序，違反公平法。」

官方搬出的法規和經濟學理論，檳榔大盤是一頭霧水。七年前曾經被罰款的大盤說，公平會在2009年就罰過屏東，導致負責報價的檳榔同業協會解散，可是滯銷或缺貨供銷不順時，價格一片混亂，「為了維護市場秩序，我才與一些大盤討論再度發布盤價，但這只是參考性質，不具約束力。」

在通訊發達的時代，各種作物的盤商很容易互通聲氣討論價格，檳榔的獨特性在於市場封閉、消費族群固定，產農若不交貨給盤商很難有其他出路，現在部分盤商又延遲結價，像是在做無本生意。屏東縣農業處副處長鄭永裕建議，「至少在收貨時，把上一次交易的費用結清，保障農民的收入。」

政府操盤的官僚思維，但市場不等人

面對公平會再度開鍘的大刀，不知道價格該落在哪的屏東大盤異口同聲，要政府派員和盤商一起決定價格。

嘉義中埔在五年前就提過一樣的建議，政府也答應了。只不過，必須提前十天發出公文，農委會才派人南下參加會議。僵化的官僚思維讓中埔菁仔前聯誼會會長張朝欽啼笑皆非，「價格變動是要馬上決定，市場不會等你。像是採收時下大雨，大家都沒辦法割菁仔，就要考慮漲價了。等到他們下來開會，我們的飯都要臭酸掉了。」

打亂行情的還有臉書、Line等社群團體流傳的價格。「有人會做假消息，放話檳榔的價格便宜，反正說說不用錢，但有人就會用網路價格來談。」張朝欽形容，「算是一種網路霸凌啦。」

資訊之外，連鎖店也挾著資本力量重塑檳榔產業鏈：水平整合銷售的檳榔攤，也從產地栽種、批發、運輸到零售端一條龍垂直整合。家庭式的小本經營逐漸被市場淘汰，但綠金沒有消失，反而展現驚人的韌性，就像便利商店取代雜貨店，邁向更「現代化」的經營模式，大者恆大。

垂直又水平整合的連鎖店可以單獨決定價格，少了因聯合行為被公平會開罰的風險，但少數大規模廠商單打獨鬥就足以影響價格，市場未必更加公平競爭。更何況，教科書上的完美競爭市場，在現實世界根本不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