檳榔是掛在樹上的元寶,過去農人都要組成巡守隊防止小偷覬覦,如今風光不再,但一棵棵竄上天際的「菁仔欉」仍是許多人的經濟支柱。全台約有1700名大盤,加上產農和下游的中盤、檳榔攤、紅白灰添加物以及相關的運輸業,這集爭議於一身的罪惡之果,好歹養活了六、七十萬人。
放牛班的檳榔,其實是產銷模範生
長期被污名化,檳榔業者成了沉默的一群人,悶聲發大財。主流社會眼中的放牛班,卻是產銷模範生。
由於政府漠視,檳榔到了2007年,出身屏東的蘇嘉全擔任農委會主委後才被列為果品,但栽種依舊沒有天災補助、優惠貸款也沒份,產銷也全靠自己。不過,比起有官方關愛眼神的農作物,飽受歧視的檳榔隱身江湖,自立自強的產銷制度井然有序。
高麗菜價格起伏猶如雲霄飛車的戲碼每年上演,去年從北農休市導致蔬菜產地價格大跌開始,接著洋蔥、大蒜、香蕉都有事。相較之下,檳榔除了2017年5月產季一開始,由於先前的寒害導致產地價格一度上揚到「一粒」6.84元,年平均價格拉高到2.79元之外,近十年的年平均價格,每粒介於1元與1.88元之間。(一般農產品計價多以每台斤或每公斤,檳榔「以粒計價」顯示為市場行情高且特殊。)
固定價差保障利潤,農民也分一杯羹
1960到1970年代剛起步時,檳榔的原鄉——嘉義中埔的大盤約定每年農曆8月半的土地公祭拜日聚會,聯繫情誼建立信任感之外,也商討菁仔價格。在土地公庇蔭下,中埔菁仔聯誼會在1970年代末成立,制定並發布菁仔價格。隨後綠金席捲,南投、屏東、花東陸續成立聯誼會。至今,中埔的盤價對全台仍有指標性的意義。
在1990年代最輝煌的時候,產早菁的屏東檳榔超越嘉義與南投,平均每公頃收益達45萬台幣;若是地點好、品種佳又照顧得當,甚至上看百萬元。
但沒有穩健的交易體系,遍地黃金也會成糞土。早年的大盤從供應量與需求量抓出末端的消費價格,然後扣除零售商、中盤商、配料和運輸成本,一路反推,估計產地收購價格。大盤透過合議制定收購、銷售價以固定價差保障利潤。產銷鏈最底端的農民也分到一杯羹,即使通常只是價格的接受者。
聯誼會決定的是參考價,每個盤商仍有競爭空間,尤其是面對採購量大的連鎖店議價,不得不退讓幾分。此外,南投許多小規模的檳榔農身兼家庭式經營的大盤,便會壓低價格以「跟農夫買」的方式直接出貨給中盤。當偏離參考價太多,南投的菁仔聯誼會才會介入協調,會員阿凱說,「要維持秩序,不能讓人隨便喊價。不過很少發生隨意破壞行情的,有的話也只能勸說。」
產期有九成重疊的嘉義與南投透過人際網絡的聯繫,互通聲氣維持菁仔行情,避開惡性的割喉戰。「因為大家都是穿同一條褲子的啦。」嘉義中埔菁仔聯誼會前會長張朝欽說。
公平會開罰有據,但提不出替代方案
從1990年代初見證綠金崛起的亞洲大學經營管理系兼任教授黃萬傳認為,放下有色眼鏡會發現,檳榔是有序市場的產業典型。
公平交易委員會卻不這麼想,指責檳榔聯合定價是危害交易秩序,在2012年對屏東開罰12萬,處分書寫著操盤者「以不正當的方法使他事業不為價格之競爭,有限制競爭及妨礙公平競爭之虞,違反公平交易法第19條第4款規定。」義正辭嚴的處分書卻寫錯了條文,開罰的依據其實是第20條,同樣的錯誤在2014年對嘉義中埔的處分書再度發生。
無論如何,公平會對大盤的聯合行為開罰於法有據。黃萬傳說,「可是罰了也沒有用,因為沒有替代機制。」同樣是有健康風險的嗜好品,政府用公賣制度收編附庸風雅的菸酒,任由形象卑微的檳榔自生自滅。黃萬傳在二十年前就建議政府必須從產地、檳榔攤到末端的消費者打造一套規範與管理體系,他用台語無奈地說,「攏是『狗吠火車』,無效啦。」
最崇尚自由競爭的美國,也有穩定農產交易的機制
放眼國際,即使是最反對政府介入市場的美國,也有穩定農產交易的機制。美國在1937年通過《農業運銷協定法案》(AMAA)允許在取得多數生產者的同意後,可以限制奶製品、蔬菜、水果與部分穀類的供給量,或是制定等級、大小、成熟度、品質,乃至限定價格建立市場秩序。
一些國家從源頭就開始管理農產品,像是生產總量的控管。黃萬傳說,「美國則是讓你儘量生產,但上市時透過『運銷訓令』管理。」強調分級與標準化,達到一定規格才能上市,就像檳榔大出時,只有最優的特白才能上市,以免不分青紅皂白倒貨,結果是劣幣驅逐良幣。
農產品通常有季節性、產期集中但產量不一,易腐性更讓農民收穫後無論價格高低都必須趕快出清。台灣的檳榔業透過緯度與高度錯開產期,屏東在5月揭開產季;由南往北,嘉義在8月進入盛產期。南投則在11月接棒,從低海拔往上延伸,可以一路供貨到翌年的3月間,避免了同一時間搶收。
啟動關稅壁壘,但沒課到稅
政府對檳榔還是有點情義,在加入世界貿易組織(WTO)開放檳榔進口之際,也設下了特殊防衛措施(SSG),提高進口關稅保護本土產農。只不過,政府同時也幫進口商想好解套的方案。
目前台灣每年2到4月開放關稅配額進口,2018年因為進口量達到16.8公噸門檻,關稅署去年4月9日啟動特殊防衛措施的懲罰性關稅。也就是說,在原本每公斤的810台幣稅額外,還要多加徵三成,每公斤達1080元。張朝欽指出,如果政府真的築起這麼高的關稅壁壘,「進口就是賠本生意。誰要用貴兩倍的價格,去買比本土更難吃的檳榔?」
可是,根據關稅署統計,去年4月從泰國進口的檳榔總量仍有92公噸,到了5月也有10公噸。
魔鬼藏在細節中。政府一手準備了打擊進口的彈藥,在超出門檻後,也確實擊發了保護本地產農的子彈。但大張旗鼓的特殊防衛措施卻是虛晃一招,因為政府的另一隻手幫進口商穿上了防彈背心,競標到關稅配額證的廠商在每年的2到4月間,仍可以用17.5%的稅額進口檳榔,不受1080元的高關稅影響。
問題是,去年5月仍有檳榔進口,關務署還是沒有收到額外的關稅。
關務署與農委會口徑一致回覆,最後一批的泰國檳榔在4月30日抵達台灣,仍適用17.5%稅率。但完成清關已經是5月,因此在統計時歸為5月進口。
進口檳榔的全年度市占率不到1%,可是2到4月是台灣檳榔產量的低谷,通常也是價格最好的時候,所以貿易商仍有利可圖。
張朝欽算了一筆帳:進口檳榔一公噸大約是25萬到30萬粒,去年5月屏東早菁上市時,一顆市價大約5元,10公噸至少有1250萬的進帳,扣掉進口成本約250萬,就是近千萬的利潤。若根據關務署統計,去年5月進口的10公噸檳榔價值為71萬台幣,再加上運費、保險、權利金等,也是利潤可觀。
今年暖冬,產量增、價格跌,但3到5月間,仍有48公噸的泰國檳榔進口。2019年啟動特別防衛措施的基準數量是2015到2017年的進口量平均,因為進口檳榔的市占率不到一成,要再乘以1.25的基準率,而且首次納入因為寒害進口量暴增到700公噸的2017年,今年的基準數量驟然拉高到301.5公噸,進口的門戶更難防守。
大盤:批台灣檳榔致癌,但放任進口
進口檳榔的價格低於每公斤50台幣時,政府也可以啟動特殊防衛措施。可是這個依照1990年到1992年的平均到岸價格(CIF)擬定的標準,顯然難以反映當前的價格。
「這是在加入世界貿易組織時,已經談好農業協定的規定。若要調整或修正,需要所有世界貿易組織會員共識決同意。」農委會國際處貿易管理科科長洪曉君解釋,「在談判時,已經儘量保護產業,也是跟業界溝通多次後,進口時間才訂為2到4月。」
南投大盤阿凱還是認為政府矛盾,「明明說檳榔致癌不要吃,卻放任進口。政府就是要壓低國內檳榔農的利潤,讓價格盪到最低,逼我們退場。」為了捍衛本土檳榔,南投菁仔聯誼會的組織章程明白寫著,從國外進口或在國外種植檳榔者,不得擔任聯誼會的總會長或分會長。
阿凱並非憑空妄想。台灣在2002年成為世界貿易組織會員,同一年度就有學者建議,以增加進口來壓低本土檳榔的價格,當預期的利益下滑甚至血本無歸,農人就會知難而退。泰國進口的檳榔確實從2002年的900公噸,在2003年翻倍到1800公噸。
政府一心一意要斷絕檳榔的生路,不過,張朝欽在中國看到了出路:湖南一帶檳榔吃很大。他相信,台灣檳榔文化根基深厚,Made in Taiwan在對岸有一定吸引力。他語帶雙關地說,「也許,台灣反攻大陸,就靠檳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