沃土千里的屏東平原,暖陽下萬物滋長,檳榔自不例外。屏東的檳榔在一年當中最早出產,價格最佳,要農民放棄種檳榔談何容易,整個屏東縣巍然矗立著一萬兩千公頃的「菁仔叢」。
不過也因平原上什麼都好種,要轉作別的作物相對山區來得簡單許多,政府廢園轉作在最後一年才納入平地檳榔園,結果屏東縣急起直追,廢園面積392公頃是各縣市之冠。
政府主推的油茶是淺山樹種,並不適合屏東平原,但這裡從檳榔園中新長出來的新作物百花齊放,有可可、酪梨、檸檬、芒果、台灣香檬⋯⋯充滿南國熱力,農民轉型沒在管政府有沒有補助,只看有沒有美好未來。
檳榔樹下孕育的巧克力傳奇
「檳榔的價格已經高很久了、幾乎是農業的奇葩,沒有一個作物可以像檳榔一樣。」種植檳榔超過三十年的屏東農民邱銘松,自己不吃檳榔,當初會選擇種檳榔,純粹是因為看中它利潤好。後來他在檳榔樹下兼種可可,研究從可可豆到巧克力Bean to Bar的一條龍作業,成為國內可可產業的先驅。
邱銘松說,過去檳榔全盛時期,農民跟盤商甚至是以「顆數計價」,最高一顆能賣到20元,好的時候一公頃檳榔園收入百萬不是問題、差的時候也有六十幾萬。他靠著四公頃的檳榔園,養家活口游刃有餘。據他觀察,即使現在檳榔景況不比從前,但平均每公頃收入還能有40萬元,「相較其他農作物來說,還是非常好過。」
不過邱銘松老早就意識到檳榔在走下坡,十五年前就開始在檳榔樹下種可可。可可是粗放作物,種植技術不會太困難,只是可可怕颱風、需要遮蔭,因此他決定把可可直接種在檳榔園內,讓高大的檳榔樹庇護著,成為可可樹現成的靠山。
「檳榔一次砍掉的話,農民怎麼辦?他沒有收入啊!」一路走來,邱銘松認為屏東的檳榔要轉作,可可是非常理想的作物。「把可可種在檳榔園裡,一地兩用,唯有這種兼種的模式,才能幫助檳榔農轉型,又能慢慢扶持台灣的可可產業。」而且屏東檳榔一年只收三個多月,其他八個多月都是閒置期,種可可能補貼收入,又能讓農民逐漸把生產重心和情感從檳榔轉移到可可上頭。
另一位種植可可的農民賴錫賢,道出另一個不砍檳榔的理由。「父母種檳榔,養我、供我讀書啊,他們對檳榔感情比較深,現在母親年紀大、不必到田裡幫忙了,但她常常還是會想去採檳榔,就是惦記著它。」可可與檳榔兼種的方式,讓他避免了兩代之間的衝突。檳榔護衛著可可成長,就像是當初父母照顧他長大一樣。
「共生」逐漸廢檳榔,政策卻無法支持
可可與檳榔「共生」的方式看似相當理想,卻不符合廢園轉作政策的標準,且可可也不是檳榔轉作的指定作物,領不到任何補助。
農糧署作物生產組組長徐煇妃表示,像可可這樣兼種在檳榔園中、與檳榔「同步生產」的作物,難以監督農民是否繼續收割檳榔,與檳榔廢園政策矛盾。「還是希望農民可以一次轉型,例如可以把檳榔樹換成其他材質的柱子,」「不能你拿了轉作補助的錢、又繼續生產檳榔,這樣很難讓人認同。」
邱銘松則直言,雖然能理解這些規定,但這樣無濟於推動檳榔退場,畢竟種可可的農民需要擋風遮蔭的支柱,若不使用現成的檳榔植株,花錢砍掉還要再花錢購買金屬或塑膠柱子,根本是多此一舉,效果更沒有檳榔好。
「政府過度擔心了,」邱銘松指出,當農民把重心移到可可身上時,檳榔樹也逐漸長高老化、果實品質也會越來越差(15年以上的檳榔樹所結果實會變小顆、產量也下降),漸漸地農民就不會去採收,「根本不用特別去淘汰,讓它慢慢消失掉就好。」
可可農衝鋒,生產已健全,行銷待開拓
對於可可產業的發展,政府與農民的態度也不一。農糧署持保守看法,認為可可屬於地方特產,目前品系雜亂、產量和品質還未穩定,後端加工工序又繁瑣,不敢貿然推廣。另外,可可的果殼堅硬,需要長時間才能腐化,若丟棄在農田中可能造成污染。因此研究人員還在評估是否適合推廣種植、思考如何發展產業鍊,以及是否要投入人力進行品種篩選。
不過走在前面的農民早已嗅到可可商機,成立了產銷班與合作社,投入一條龍生產的可可農也不少,「莊園生產」模式儼然成形。農委會統計屏東的可可面積只有26公頃,但邱銘松指出,屏東其實有300公頃的可可,只是因為九成都種在檳榔園裡,政府沒去計算。
對於官方提出的考量,邱銘松回應,可可的果殼不是問題,直接留在田裡當肥料即可,沒有任何污染。同時也建議政府應積極培育出具有適地性、屬於台灣的可可品種,才能讓台灣的可可真正落地生根。
可可的加工的確繁瑣,從一顆豆子到巧克力磚,需要經過發酵、曬乾、烘焙、壓碎、研磨、調味、調溫等繁複手續,不僅需要專業技術,也需要先投入高資本額購買設備。不過這些生產環節,先鋒農民都已逐漸克服,接下來的挑戰還是銷售。國產可可雖然有新鮮的優勢,但價格是進口可可的三倍以上,做巧克力的商家還是以進口的便宜可可為主要原料。邱銘松認為政府最應該做的,是協助國產可可打入巧克力市場,「讓國產可可的風味被國人認識,外銷也要同步進行。」
新興作物齊放,青農回流翻轉檳榔園
檳榔樹越來越老,就像家鄉的父母,不少青農回鄉接手,開創檳榔園的第二春。
屏東高樹的洪銘聰,回家照顧父親二十多年前就在檳榔樹下種下的酪梨。「當年純粹只是想嘗試新興果樹,」而近年來酪梨價格不錯、有發展潛能,五年前,洪家又種下更多的酪梨,面積達七公頃。
和可可類似,剛種下的酪梨樹苗也須檳榔遮蔭擋風。如今檳榔樹齡越來越高,幾乎都是超過二十年的老樹,採收困難,而酪梨也已經長大。洪銘聰評估未來可能要砍除檳榔樹。
洪銘聰說,酪梨怕颱風、怕豪雨,必須種在排水良好的農地上,或選擇錯開颱風季節的品種。果實也要一一套袋,採收前要每一顆打開來檢查是否成熟,格外麻煩。比起來,種檳榔當然是輕鬆多了,既不用套袋,也不用擔心颱風來會落果。且檳榔價格好時,每台斤收購價好幾百元,谷底時也有三、四十元,而酪梨大約是每台斤五、六十元。
即使如此,洪家父子仍積極轉型。「希望屏東的農業能年輕化,」透過新興果樹吸引遊客前來體驗採果,「不可能叫他來採檳榔、做檳榔觀光啊,屏東不是只有檳榔而已。」
挑戰自然農法種芒果新品種
屏東潮州的青農曾國揚也是因為家中檳榔樹漸老,經濟價值變低,六年前將一部分的檳榔砍掉改種新品種芒果:夏雪和蜜雪。
不過芒果樹要量產要好幾年的時間,在此之前,生計主力還是靠另一塊檳榔園。種植新品種,更需花精力摸索栽培管理技術。曾國揚的芒果園前三年都為蟲害所苦,越勤勞除草施肥,反而「越照顧越糟糕」,去年起他索性不再噴藥、施肥、除草,採自然農法,讓生態自己平衡,果然蟲害問題逐漸減輕。
曾國揚指出,週遭的檳榔農對於政府的廢園轉作政策都不太感興趣,因補助金額低,若要轉作,中間的空窗期缺乏收入是一大問題,也容易讓投入轉作的農民傾向用高劑量農藥,以確保之後的產量,間接降低了採用友善農法的意願。「如果用慣行方式噴藥,可讓產量變多、頓時有收入,但像我採自然農法,空窗期更長,還是需要靠另一邊的檳榔收入。」
家族多人得口腔癌,改種檸檬清新又健康
內埔是屏東檳榔面積最大的鄉鎮,身為檳榔第三代的林軒禾,從小看著父母照顧著八公頃的檳榔園,親戚也都在種檳榔。但是吃檳榔也讓家族中不少人都得了口腔癌,病人和照顧者的辛苦情狀,成為他幼年記憶難以抹滅的一章。「不想自己賺錢卻害到別人健康!」林軒禾因此決定要做出檳榔轉作的具體案例給家人看。
但是家人認為檳榔利潤還是高過其他果樹,「找不到比檳榔更好賺錢的了,有的話你就做啊!」於是林軒禾開始研究各種作物的發展潛力,最後決定種檸檬。「檸檬有健康清新的正面形象,」取代檳榔正好,且當前飲料市場龐大,商機無限。
屏東的緯度也適合檸檬生長,一年四季皆可生產,七月中到九月中為量產期。林軒禾指出,燕巢以南、崁頂以北,都是適合種植檸檬的地區。種檸檬要選擇砂質土、排水良好之處,栽培技術也專業,種植之前一定要先上課。
不過檸檬較少人直接鮮食,要經過榨汁和加工才好運用。為使生產者不用擔心收購問題,林軒禾在去年成立了合作社,找來150位農民契作了120公頃的檸檬,都要符合產銷履歷,合作社收購後統一進行末端加工。「我們做平台,希望讓每一端都有利潤,穩定價格,維持共好狀態。」
轉作檸檬要三年才能開始收成,大約第五年才能回本。林軒禾舉例,有位合作社農友從檳榔轉種檸檬,現在不只回本,收入還是過去種檳榔的兩倍以上。
市場對產銷履歷檸檬需求量大,軒禾合作社營運快速上軌道,還接到國外訂單,目前林軒禾擔心的反而是用藥問題。「農民的用藥習慣,還跟不上通路的節奏,要出口的檸檬,一定要符合對方的農藥殘留標準。」鄰田污染也是他在意的一環,他觀察到集約栽培了五、六十年的檳榔園出現高密度蟲害,一年四季都有,農民不斷增加用藥,使得周遭其他果樹也受到介殼蟲和薊馬侵襲,或被農藥污染。
農民建言:建立扶持新興作物完整配套
上述的多位農民憑一己理念投入轉作,無關政府補助。邱銘松認為,輔導轉作的政策不該綁得太死,訂個大方向即可,再找鄉公所、村長這些最貼近產地狀況的人來研商,建立完整配套,從種苗到銷售都要一併考量。「政府要農家相信一個新的作物,就要能讓他們看到這個作物的未來和希望。」
曾國揚指出,不少農民在檳榔樹下兼種香蕉,一年就可收成,但香蕉市場起落大,並不推薦,若想要早點收成,可選擇芭樂、檸檬,兩年就可量產。洪銘聰則建議有意願轉作的農民,可以選擇比較特別、經濟價值高,又有發展潛力的新興果樹,例如黃金果、榴槤蜜、酪梨等等。
林軒禾建議,政府若要認真推檳榔轉作,就要先扶持起新興果樹的生產機制,讓產銷班、合作社等農民組織的資源更豐沛,讓農民看到新希望和實際利潤,原本種檳榔的人才有信心轉變。否則大家只是在等政府提出更高額的補助金。
農民要的不是遣散費,而是創業計畫
高雄區農業改良場退休研究員李賢德,是農研單位中少數研究過檳榔的專家,曾撰文〈台灣檳榔何去何從〉。他認為,政策要有效,必須要「站在農民立場去推」。「補助不是重點,台灣農民是一盤散沙,需要有人去整合,現在缺少真正能改變觀念的人。」
李賢德曾針對檳榔未來提出短中長三大策略:先是建立作物共生系統,間作其他潛力作物如咖啡或可可,抑或種植樹木花卉營造生態休閒景觀。中程是提升檳榔元素價值,可從中萃取有益健康的成分,發揮醫療功能。長遠來說,還是要轉作高經濟價值的替代作物,但要先解決過去只重生產、不重行銷問題,調整產業結構,從上到下整合,台灣農業才有未來可言。
現有的檳榔,樹齡只會越來越老,淘汰是遲早的事。從屏東這些農民自動廢園轉作的經驗,可見得政府的補助並非關鍵,替代的作物有沒有前景才是重點。農民需要的不是一筆「遣散費」,而是一套詳盡的「創業育成計畫」。四萬多公頃的檳榔園,可以繼續苟延殘喘,也可以百花齊放,成為台灣農業振衰起敝的最佳基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