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澀、灼熱一股腦兒湧出,獨一無二的嗆辣從舌尖點燃整個身子,更別說那血腥般的殷紅汁液。不吃檳榔的人很難理解,這綠色小丸子怎能如此勾魂。
阿成賣弄著向我們示範,拇指大的白灰檳榔沿著拋物線落入他的血盆小口,他以三十年的經驗倚老賣老,「檳榔不是糖果,但就是讓你欲罷不能。」新潮的雙子星裹著紅灰又添梅粉,酸酸甜甜,在他眼裡是小孩子的玩意。
綠色小丸子陪阿成跳過激昂的陣頭、撐過卡車司機的暗夜睡意,他對檳榔的酸甜苦辣如數家珍,但他不知道的是,一起進到嘴裡的,還有農藥殘留和千奇百怪的添加物。從產地到紅唇族的嘴裡,檳榔一路處於無政府狀態:田間用藥沒人管,添加物也是化外之地。
嫩果粉、漂白粉、康貝特粉、止破嘴粉與Q寶
被政府當作二等公民,阿成沒放心上。事實上他從未想過檳榔的農藥殘留問題,聽我們問起,才淡淡地說,「政府沒在管嗎?應該要管一下吧。」他倒是注意到,以前的檳榔放久了會黑黑臭臭,如今卻是練就金剛不壞之身,因為許多攤子使用漂白水讓檳榔的賣相好、延長保存期限。「那種的,我也很怕啊,會想避開,可是好像大部分都會這樣做。」
金盆洗手的檳榔西施阿娟證實了阿成的懷疑,「要包紅灰的菁仔頭尾剪掉後,放久一點很容易發黃,泡過漂白水看起來比較白。」她強調包裝都有寫「食用」漂白水,但難免心存疑慮,「吃多了應該還是對人體不太好。」一些檳榔攤為了混充最高等的「特白」,甚至把次等級的白或紅肉顏色漂淡,再用添加物讓檳榔又嫩又可口。
檳榔添加物多,是業界公開的秘密。檳榔批發網站上的材料琳瑯滿目:有功能性的漂白粉、嫩果粉、保鮮粉、去澀粉、保溼膏、強效軟絲水;有添加風味的肉桂粉、人蔘粉、蔗香粉、甜料;還有讓嚼食者精神百倍的康貝特粉、看似療效神奇的止破嘴粉,以及滿足台灣人最愛口感的「Q寶」。
這些材料連阿娟都看得眼花撩亂,她說以前沒用這麼多添加物。「不過添加物是一定要的,這樣賣相和口感才好。這些添加物都很便宜,不可能增加成本去買好的,沒人會做賠本生意。」為了生計,她照應不了忠誠主顧的健康,「我們總不能跟他們說,吃檳榔不好、會致癌,這樣說生意就不用做了。」
歷史共業,檳榔普遍有重金屬殘留
為了牢牢抓住忠實客戶,政府又從不稽查,每家檳榔攤都有自己的獨門秘方,但一樣的是,幾乎都少不了重金屬殘留。
《上下游》去年底在北、中、南分別抽樣兩份紅灰、兩份白灰檳榔,共計12個樣本中,每一份都驗出鎘,還有八份樣本同時出現了鎘、鉛、砷三樣重金屬,其中一份砷的殘留量達到0.34ppm。
單獨送驗的紅灰與白灰重金屬更驚人,一份白灰的砷殘留達3.26ppm,還有0.42ppm的鉛、0.16ppm的鎘,另一份紅灰則有2.56ppm的砷;更有一份紅灰「全壘打」,同時驗出了砷、鉛、鎘和汞。紅、白灰的鉛殘留值則介於0.32到0.51ppm之間。
驗出砷、鎘一級致癌物,讓檳榔毒上加毒
台灣西南沿海在1950年代傳出烏腳病,惹禍的就是井水的砷含量過高,引發慢性中毒。砷是普遍存在的自然元素,可用在工業的木材保存和農業的殺蟲劑、除草劑,以含不含碳又分為有機砷和無機砷,後者對人體健康的危害尤其顯著。國際癌症研究所(IARC)在1987年把砷和無機砷的化合物列為第一級的致癌物,長期暴露會增加罹患膀胱癌、皮膚癌和腎臟癌的機率,還會引發皮膚病,危害肝腎功能。
鎘同樣是第一級致癌物,會損及腎功能或導致骨骼軟化的「痛痛病」;鉛則是2B級的可能致癌物,高濃度暴露會危及腦部與腎臟,也會影響男性製造精子的功能。這些重金屬殘留讓已經是致癌物的檳榔,毒上加毒。
台大毒物所研究員陳元孝指出,「雖然現有的數據無法明確連結檳榔內重金屬的汙染源與健康風險,但是對於本身就是致癌物的檳榔來說,額外增加的重金屬風險仍然不容小覷。」
在檳榔測出的砷、鉛、鎘可能來自成分不明的添加物,但也可能是歷史共業。依據環保署土壤污染場址資料,全台目前約有350公頃的農地因重金屬汙染而被公告為控制場址,說明台灣農地重金屬污染存在的事實。
目前缺少針對檳榔子的重金屬研究,但根據國際癌症研究所資料,土壤中存有的砷主要為無機的三氧化二砷(arsenic trioxide)。此外,成功大學食品安全衛生暨風險管理所教授陳秀玲等人的砷米研究論文指出,受污染的地下水滲入土壤,或透過灌溉被植物吸收,導致砷累積在稻米中。
台大腎臟科醫師姜至剛表示,世界衛生組織(WHO)曾經設定無機砷的安全攝取量為每週0.015mg/kg、鉛為0.025mg/kg,但是在2011年評估相關文獻後決議取消,因為越來越多證據顯示,先前的標準無法確保健康。相較之下,美國環境保護局(EPA)從1991年起至今,仍採用無機砷的每日容許攝取量為0.0003mg/kg。
檳榔有成癮性,而且攝取的方式不同於一般食物,必須進行特殊的風險評估,檳榔嚼塊中的砷為有機或無機也需要進一步的分析。在紅灰與白灰驗出的重金屬殘留更高,這可能是添加物出問題,也許是反映原料石灰的環境背景值,或是取自遭到污染的礦石、蚵仔殼、珊瑚岩。儘管貝類含有的有機砷對人體的傷害較低,但二甲基砷酸(DMA)和單甲基申酸(MMA)被列為對人類可能致癌的2B等級,經年累月攝入同樣不能掉以輕心。
政府推卸:「管了民眾會以為檳榔是食品」
政府一再強調檳榔的致癌風險,但對添加物置身事外。
根據國際癌症研究所分析,各國的研究顯示檳榔吃越多,罹癌風險也越高。檳榔是許多勞動者提神醒腦的大補丸,而檳榔素的化學結構類似尼古丁,吃上了就很難戒除,不少紅唇族除了吃飯、睡覺與抽煙,檳榔不離口,一天嚼上近百顆。
一起進入嘴巴的農藥殘留與重金屬,在官方眼裡,是嚼檳者咎由自取。「政府如果去管添加物或是去抽驗, 民眾就會以為檳榔是食品、可以吃,或者去吃沒有添加物的果實。」食藥署食品組副組長魏任廷表示,「這些都是誤導,檳榔就是致癌物,那真是最可怕的了,民眾能避免就避免。」
農糧署作物生產組組長徐煇妃也把罪過推在嚼食者身上,「已經知道檳榔是致癌物,為何還要食用?」國民健康署癌症防治組科長周燕玉則解釋,嚼食檳榔不會吞下去,因此沒有列入食品管理。不過,食藥署管了同樣不會吞下去的口香糖。況且嚼檳老手常常直接嚥下第一口生澀的檳榔汁,表現男子氣慨。
政府查檳榔攤非法販賣菸酒,從來不管添加物
在新北市擺攤的姚姚想擺脫一點賣檳榔的罪惡感,只用傳統手法製作的白灰。「賣檳榔是逼不得已了,如果還用一些化工原料、漂白劑,害人更深。」但政府不在乎添加物的風險,有稽查員查檳榔攤非法販賣酒品,但沒人管過紅、白灰的成分,業者只能自求多福。
溫婉的姚姚自有一番堅持,不像多數的檳榔攤使用省事的噴灰機,她用抹刀在荖葉刷上白灰,然後裹上洗淨的菁仔。來回俐落的刷兩下看似簡單,但手勁必須拿捏恰到好處,抹淡了客人嫌沒味道;抹重了,要被嫌會割嘴。
因為沒有化學原料讓灰質變濃稠,保鮮盒子裡的白灰底部汪著水,姚姚在網路上搜尋多時,才找到讓她滿意的白灰。她從桌下拿出一只像油漆罐的桶子,是另一家添加物廠商給的試用品。她打開後推到我面前,一股刺鼻的味道撲面而來,像水泥混上走味的香水,難以置信有人會愛上這一味。可是她說,「年輕人就喜歡這種香氣。」
政府拒絕管,檳榔淪為地下經濟
姚姚慣用的白灰來自曾經風光一時的檳榔連鎖店「阿秋」,老闆娘呂麗玲入行四十幾年來,堅持用古法製作紅、白灰。
為了證明自己的紅灰、白灰完全是用中藥、石灰與米酒熬製而成,呂麗玲曾經把產品送給官方檢驗。「我有信心一定會過,但他們說沒有名目可以驗,就是不想驗跟檳榔有關的東西。政府說吃檳榔不好,又不管。」沒人輔導又沒有稽查,呂麗玲只能靠自己力保品質。
姚姚的檳榔攤外,兩只白底綠字的招牌寫著大大的「阿秋」。呂麗玲在1980年代申請「阿秋檳榔」商標通過,一開始還有官員稽查廠房、確定產品品質。可是後來有立委在質詢時大罵政府竟然替檳榔背書,從此檳榔攤和加工業者很難註冊商標。
就連赫赫有名的雙子星檳榔連鎖店在1990年代也遇上一樣的問題,紅灰廠明明設在五股工業區,公司登記卻在台南市,因為其他地方政府都以無法可管為由,不承認檳榔加工業為合法行業。政府倒是樂於收稅金,呂麗玲說,「你要繳稅,政府當然會同意。我們去稅捐處登記後,政府就開始抽稅。」
多數檳榔攤依面積大小繳交營業稅,但仍有人無照經營,順應政府眼不見為淨的政策,遊走法外,成為地下經濟的一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