毀山滅林,檳榔罪大惡極,許多人除之而後快。但政府不輔導、不鼓勵也不禁種,三不政策三十年,檳榔仍滿山遍野。
在紀錄片《看見台灣》裡,前行政院長江宜樺看見了檳榔,劍及履及,下令農委會從2014年到2017年砍除一萬公頃的檳榔田。五年倏忽而過,檳榔廢園的面積只有720公頃,近半數來自屏東平原,而不是水土流失最嚴重的山坡地。
檳榔不是第一次背上毀山損林的罪名,江宜樺也不是第一位向檳榔開戰的行政院長。連戰在1997年擔任行政院長時就推出《檳榔問題管理方案》,羅列了檳榔三大罪狀:影響水土保持、危害人民健康、檳榔渣污染環境。
二十多年過去,背著原罪的檳榔屹立不搖,台灣仍有超過四萬公頃的檳榔園,種植面積僅次於稻米。兩任行政院長信誓旦旦的保衛家園宣言,只是間歇性發作的權力展現,敷衍一時高漲的民意,解決不了根深蒂固的結構問題。
南投山區一望無際的檳榔園(攝影/劉啟稜)
比起江宜樺從電影畫面看見怵目驚心的檳榔園,連戰當時面對的是國土崩毀的切膚之痛。1996年的賀伯颱風撕裂翠綠的山頭,崩落的山體吞噬南投信義鄉神木村,多人慘遭活埋。驚魂未定間,剛剛認識「土石流」這個新詞的台灣人忙著尋找山河破碎的兇手,檳榔被推出來斬首示眾。
由於紅唇族大增,栽植容易、利潤高的檳榔在1980年代往山坡地蔓延。急於變本求利的農民焚燒林地並用挖土機整地種下「搖錢樹」,錢潮滾滾,坡地水土也大量流失。回想起當年山河滿目瘡痍的景象,生態學者、環保先鋒陳玉峯說,「我是最早出來批評一窩蜂栽種檳榔的人,不過賀伯風災後,檳榔是背上了土石流的黑鍋。」
陳玉峯認為,賀伯風災後,政府為了平息眾怒,急忙把檳榔當作代罪羔羊反而掩蓋深層病灶,因為任何作物集約種植都會威脅環境生態。
獵巫式的民粹政策數十年不改,《看見台灣》指出高山茶、高麗菜也是山林殺手,但政府仍舊只抬出已經被妖魔化的檳榔祭旗。
滿山滿谷的檳榔確實有錯。俗稱「菁仔欉」的檳榔造型特殊,單幹挺拔高聳,羽狀複葉具有葛質與皺摺,不易聚集雨水,雨滴隨單層樹冠滑落,穿落雨量大。檳榔樹越長越高,雨滴落地距離拉大,重力加速度衝擊的地面力道也越來越強。加上主幹順流的水量,雨水很容易推擠表土,讓土壤顆粒跳躍、滾動,若缺少保護措施,水土流失機率高。
然而,栽種檳榔不能和水土流失畫上等號。二十年前撰文點出檳榔問題的林業試驗所前研究員林壯沛解釋,「如果地面上有草皮覆蓋,還設有山邊溝,是有可能兼顧水土保持。」
林壯沛說,高麗菜的水土流失才是最嚴重,每年要耕犁好幾次,每次的擾動就讓原本凝結的土壤鬆散。此外,梨樹等果園若沒有植草,水土流失甚至比檳榔嚴重。由於為了採果方便, 矮化的樹冠修成只有一層,加上每年都要修枝,這些果樹的樹冠可能比檳榔樹冠更小。
淺根也是檳榔遭批的主因,像是洋蔥鬚一樣的檳榔根屬於團網型,深度約50到60公分, 但最深也可能達到一公尺多。可是,颱風來很少看到檳榔倒伏。林壯沛指出,「它的樹幹有彈性,頂著單層樹冠搖來搖去,其實抓地力不錯。」
高山種植短期蔬菜,頻繁翻耕、表土裸露,造成的土石流失比檳榔更甚(攝影/蔡佳珊)
1994年提出「檳榔亡國論」的台大森林環境暨資源系教授陳信雄則指出,種植檳榔前用機械整地、挖穴破壞地表植被,大型機具壓實土壤,水分難以滲透,因此檳榔園的地下水挹注大量減少。即使在平原栽種,地下水位也平均每年下降5到20公尺。1990年代台灣中南部旱澇頻繁,檳榔園難辭其咎。
剛重建的神木村在1999年再度被921大地震擊垮,賀伯風災後山村支離破碎的景象仍烙在腦海,大家直覺反應認定,又是檳榔惹的禍。可是這個位在海拔約1200公尺的村落幾乎沒有檳榔樹,921災後一年,村長陳清富對媒體說,「這裡會下霜,檳榔怕霜種不起來。」當地的作物是番茄、青椒與四季豆等。而且南投十二個鄉鎮中,唯獨神木村所在的信義鄉沒有檳榔聯誼會。
神木村的夏季蔬菜卻是非法栽種,承租國有林班地的農人依法只能造林。林務局也想回收這些農用的林地或強制承租者造林,但賴以維生的農民抗議,長年無法取得共識,積累成山林毀壞的共業。
80公里外的南投國姓鄉乾溝村山頭上,檳榔倒是密密麻麻。村長陳飛造在2000年受訪時指著周遭的「菁仔欉」反問,「你看,有哪塊檳榔園塌掉,發生了土石流?山坡地種檳榔都採梯田方式開墾,梯面稍微向內傾斜。」他話鋒一轉,認定林務局在九九峰的國有林班地坡度大,才是土石流的禍首。
當時擔任林務局局長的黃永桀間接承認了農人的指控,「林務局常被外界詬病的伐木政策也是為了配合國家政策,早期發達的林木生產事業,奠定了台灣工業發展的基礎。」
現任水土保持局局長李鎮洋也釐清了檳榔與土石流的關聯,「檳榔種在山坡地可能會導致雨水沖刷讓土壤裸露,進而累積鬆土。」但他也強調,「要造成土石流還要考慮其他條件,不能只怪罪檳榔。」
土石滑落不能只怪檳榔(攝影/柯金源)
在環境保護與產業利益的拉扯中,政府在1990年代開始對檳榔採取「三不」政策,不鼓勵、 不輔導也不禁種。事實上,三不政策就是不負責任的政策,政府三不管,一昧打壓但沒有務實可行的替代方案。
政府揚起環保大旗,堅持對檳榔除惡務盡。農糧署的《檳榔廢園及轉作作業規範》要求農民可以選擇一次廢除,或是在三年內每年廢除三分之一。若沒有砍除檳榔樹,只是兼種其他作物沒有補助。
最近在國際競賽上大放光芒的屏東可可是「轉作失敗的例子」。檳榔樹幫可可小樹苗遮風擋雨,也防止可可果實被太陽曬黑、曬乾。但因為農人沒有砍掉檳榔樹,因此不能領取廢園轉作的補助。
見樹不見林的僵硬政策反而帶來副作用,直接砍掉檳榔樹對土地是二次傷害,本來檳榔樹還可以截留一些雨量、保護地面,砍掉就是又破壞植被一次,根系敗壞抓地能力更差。林壯沛說,「要等到種下去的新作物長大,再慢慢取代。但政府就怕農民拿錢沒有廢園,要求一定要把樹砍掉。」況且政府鼓勵轉種的芒果、酪梨等果樹,若沒有適當的保護措施,依舊無法擺脫水土流失的威脅。
政府對檳榔懷有偏見,聽不進接地氣的實戰經驗,就連農改場專家的檳榔研究也是偷偷摸摸,正式申請沒有經費,還會「顧人怨」。沒有專業技術指導,檳榔問題更是無解。偽善的三不政策敷衍塞責三十年,即使「毒果之樹」都連根拔起,台灣也回不去好山好水的美好時光。
直接砍掉檳榔樹,對土地可能是二次傷害(攝影/蔡佳珊)
在台灣,沒有任何農作物像檳榔一樣,集千年恩怨情仇於一身。這小小果實既飽含能量又包藏危險,角色百變。它是人與神之間的信物、是江湖交陪必備禮數、是造就經濟起飛的綠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