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深,差不多該出發了。丟一顆檳榔入口,轉動方向盤,是大卡車司機阿標每天上工的開機程序。一趟夜車最少四個小時,上交流道前,一定要去檳榔攤報到,「不然等一下『槍子』(子彈)不夠。」
阿標很享受一個人開夜車的感覺,在大車的駕駛座上居高臨下,視野好、路上車又少,寬闊大路在眼前開展,足以讓他忘記現實人生中的不如意。檳榔則是他最好的夥伴,一路上每十分鐘就吃一顆,「檳榔是不好的東西,我們要趕快把它消滅,」他打趣說。
阿標雖吃了三十年的檳榔,不過是當了運將之後才吃得兇,算算現在每天要買上六包,大約90顆。他一臉無辜地說,這是體質問題,咖啡、蠻牛、口香糖對他都起不了作用,只有檳榔才有提神效果。
運將的「職業道德」
檳榔對阿標而言是工作之必須,就跟上班族得喝咖啡一樣。「說一句實在的,我們為了顧自己的腹肚,也要顧到別人,不然你如果和別人相撞,發生事故那怎麼辦,我們是職業駕駛,要有職業道德。」愛開玩笑的阿標難得正色說道。
卡車司機嚼著檳榔率性草莽的形象,確實是台灣獨特一景。阿標的老闆說,他常勸司機們不要再吃檳榔了,真的很多司機得口腔癌。不過阿標認為,他吃檳榔才是為公司著想,「一台車子幾百萬讓你開,這是我們的生財器具耶!」越大的車越難開、越危險,遇上突發狀況,反應要更快,司機得隨時保持警醒。
眼看著朋友得口腔癌,「也死很多個了,」阿標仍然看得很開,已經離婚孑然一身的他說,「不用活那麼久啦,多做多累ㄟ 。」他已經很多年沒做口腔癌篩檢,檳榔的農藥殘留、添加物這些問題,他也不是那麼在意。
阿標分析運將們的逃避心理,「就覺得恁爸不會那麼衰啦,僥倖的心態,現代人的通病,不願意面對現實。」而且忙於工作,沒有時間去做檢查。萬一真的中鏢,「時間到了,該走就走,歡喜做甘願受。」
罹病情狀,難以面對
真能如此豁達嗎?陽光社會福利基金會的志工余金山回憶那揪心的歷程,「那時候真的不想醫,寧願等死,我都躲在房間裡,沒辦法面對。」他發現罹癌後,又拖了一年到傷口潰爛才去治療,「痛到沒辦法吃飯才去的。」
余金山受訪時口中咬著紗布,防止口水流出,他的舌頭已切除,以大腿肉取代,因此影響說話,吃東西更完全沒味道。去跟青少年宣導時,他會示範喝水的不便,震撼教育的效果極佳。
另一位志工邱震煌,也是在罹癌後拖延就醫。剛開始在宜蘭的地區醫院發現時,醫生請他到台北大醫院去開刀,他一到大醫院裡看見病患個個情況嚴重,轉移復發的一大堆,一時膽怯轉身回家。拖了一年之後,本在口腔內的傷口穿透到外面,從二期惡化成四期,才硬著頭皮去動手術。
如今邱震煌幾乎二十四小時戴著口罩,吃東西一定得戴,不然食物會流出來滴到衣服,或必須一直拿衛生紙遮掩,吃一頓飯要用掉三分之一包衛生紙。連睡覺也戴著口罩,否則床鋪枕頭也會濕成一片。
嚼檳者常是自詡阿莎力的漂撇男子漢,一旦生病,面臨的不只是顏面受創和經濟危機,更大損男性自尊。兩位「口友」(口腔癌病友)大哥走過人生黑暗期後,如今能笑著坦然分享過去,勇氣不凡。
工作環境使然,不吃也難
余金山曾經是紡織業的靠行貨車司機,一天要開12個小時以上的車,一出門就是先到檳榔攤,買好檳榔、香菸和「阿比」這三樣東西才上車。整天下來,得買十包檳榔,自己吃、也請人家吃,「為了交陪啊,要打入客戶的圈子。」
除了提神,「交陪」、「搏感情」是檳榔的另一重要功用。「敬檳榔」之習,自古皆然。曾在砂石場、建築工地、高山茶廠工作的邱震煌,工作環境周遭的人十有八九都在嚼檳榔。他自己從高中時期就開始吃檳榔,當時的同學們有半數都吃,不吃還會被排擠。
邱震煌以工地為例,辛苦工作後的休息時間,眾人就是在一起嚼檳榔、抽菸、閒聊,「這樣才是一個group(團體)。」工地附近會有「小蜜蜂」(小貨車)來賣東西,維士比香菸檳榔都有,剛學師的年輕人就常被派去跑腿幫大家買,「有時候老闆會多塞一兩顆給你,你就自己吃了。」
邱震煌也在砂石車來來往往的省道加油站做過大夜班,站旁的檳榔攤是他招攬生意的重鎮。砂石車司機把檳榔攤當休息站,「我就在那邊跟他們吃吃喝喝,他們跟你有交情,就會固定來這裡加油。」自然,如此的「搏暖」場合,除了煙霧瀰漫和一瓶接一瓶的保力達,也絕對少不了檳榔。
高山上做茶的師傅們,天氣冷、工時長,又耗體力,也是靠檳榔供給身體的燃料。「他們的檳榔是從山下宅配上來,配料再自己包。」一顆檳榔在口,師傅能從早上八點做到半夜一兩點,低溫中仍穿短袖。
「不用過勞開車,我就不吃檳榔」
陽光社會福利基金會多年來關注顏面傷殘人士,包括傷友和口腔癌病友。根據會內的統計,吃檳榔的三大族群,一是運輸業,二是營造業,三是漁業,也就是司機、工人和漁民。
基金會經理莊麗真說,他們曾到高速公路休息站去針對司機大哥們做宣導,「他們都知道吃檳榔不好,可是知道是一回事,相不相信是一回事,相信了能不能戒掉又是另一回事。」
「還有司機跟我說,你要叫我不要吃檳榔可以,你去跟政府講啊!他一天開遊覽車16小時,整輛車後面都是命,怎麼能夠不吃? 他曾經試過不要吃,就直接打瞌睡,他嚇死了。」這回換成嚼檳者給宣導者震撼教育了,司機大哥撂下一句話:「如果你有辦法讓我們的老闆不要讓我們過勞開車,我就有辦法不吃檳榔。」
客運、貨運業的駕駛員勞動條件惡劣,疲勞駕駛肇事幾乎年年發生,薪資卻不穩定,還有雇主把司機的月薪改成日薪、甚至算「趟」的。勞動條件不改,司機嚼檳難以根除。
「有得病的大哥就跟雇主說,我現在不能跑長途了,要顧我的命。因為跑長途才賺得多,得病了,就少賺一點。這是勞工界的大悲哀。」莊麗真長嘆。
戒檳榔牙齒痠軟?其實是上癮戒斷症狀
周圍的人都在吃檳榔、工作又需要提神,導致戒檳之路難以推展。難纏的是,檳榔真的會上癮。2018年高雄醫學大學與中國醫藥大學共同發表在國際期刊的跨國研究報告指出:檳榔確實有生理成癮特質,檳榔鹼的化學結構與尼古丁相似,依賴性嚼食者的神經傳導和大腦運作都會改變。
回到嚼檳者身上,戒檳時首先最難跨越的難關是:牙齒痠軟。邱震煌就說,「整個牙齒會鬆動,幾乎沒辦法吃東西。」所以嚼檳者之間流行一句台語俗諺,「吃檳榔,顧牙床。」
莊麗真解釋,牙齒痠軟是「戒斷症狀」,這陣痛期一定要撐過去,有人一個禮拜、有人要一個月。「這是因為吃檳榔讓他們牙齒都壞掉了,已經有牙周病、蛀牙,平常又不注重口腔清潔看不出來,一旦沒吃檳榔,突然覺得空空的,這些問題就跑出來。」
菸和檳榔又有共伴關係,加深戒除的困難,兩者加乘更使口腔癌機率倍增。「吃檳榔的時候會更喜歡抽香菸,真的很搭,嚼著檳榔,菸會一根接一根。」邱震煌雖戒檳戒菸多年,回憶的語氣仍飄飄然。
既然證實會成癮,莊麗真認為,政府應該要投入有系統的戒檳協助,就像戒菸一樣,投入研究戒檳替代物,如同戒菸貼片一樣,否則嚼檳的人無法只靠自己。「現在大都是因為得癌開刀才戒,到這一步,真的很辛苦。」
檳榔不只是檳榔
沒有一技之長的姚姚離婚後二度就業,帶過陸客團但收入不穩,很難撫養還在讀書的兒子。走投無路之際,她對巷口小廟的姜太公祈求,想開個檳榔攤餬口養家。在檳榔西施引領風騷的年代後,現在的檳榔攤是許多弱勢婦女的避風港,一邊顧攤、一邊看小孩。一名在南部經營連鎖檳榔攤的大盤聘用了60名攤位小姐,其中45人是單親媽媽。
姚姚榻榻米大的舖子就在姜太公廟旁,開著窗面對直通高速公路的車水馬龍,氣定神閒的她也像是小小神龕裡的土地婆,看盡社會底層的浮沉。隔壁大樓管理員一出現,她把手上剛包好的檳榔遞出去,她知道阿伯手頭緊。台灣錢淹腳目的時代,司機和工人是綠金一顆接一顆,翻滾的經濟浪潮最終掏空了許多勞動階級的口袋。「有的就要我賣他半包,一包50元他買不起,」姚姚說。
一名胖胖的中年男子騎著機車晃了過來,姚姚從冰箱拿出一顆檳榔給他。過了一時半刻,胖男又兜回來,再拿一顆,像是抗拒不了糖果誘惑的貪嘴孩子。他在姚姚這寄放了檳榔,是省著吃,也是怕帶回家太太會發飆。
現實壓榨磨蝕,檳榔情義相挺
姚姚雙手不停,忙著幫即將帶陸客團環島的遊覽車司機準備好八天份的檳榔。明知會致癌,但沒有檳榔,司機很難撐過漫長旅途的倦怠。檳榔的嗆滋味提神,戳著口腔的纖維則是對抗睡意的「懸樑刺骨」。曾有客運公司因為形象與健康考量禁止司機吃檳榔,但沒有調整工時,疲勞駕駛成了致命危機。
對勞動者而言,檳榔是生活的力氣,是血性男兒的象徵,是漫漫長夜一路獨行的良伴,是夥伴間彼此會心的靈犀一點。不管被現實如何壓榨磨蝕,檳榔都情義相挺。
把最苦澀的第一口檳榔汁吞落去,反正已經滿腹苦水。嚼著檳榔的那一刻,至少嘴巴是充實的,生命還有施力點。要戒,談何容易。
把檳榔萃取汁液再混入口香糖裡面,可避免檳榔纖維對口腔的破壞,就不會得癌症。
不然就是駕駛國家養,限定每日出勤時數,貨運業者要出車時向政府申請司機,由政府調度有足夠休息的司機給業者。
申請司機時業者當然要付費。政府或許可以貼一點,但業者還是要付足夠的費用。不能任由他們壓搾駕駛,讓駕駛一天開車十六小時,自己賺取暴利!
比如一天工作八小時,日薪兩千,但工作十六小時日薪卻只有三千。有時駕駛為了多賺一千,勉強接受十六小時的情況應該不少。
總之,國家養有很多好處,先拋出觀念,但這裡就不贅述。
現在為多賺錢吃檳榔 以後就是多花錢處理口腔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