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逐出家門的孽子沒有落魄江湖,孑然一身的檳榔打造了自己的王國。當眾人回過神來,已經管不住這個身價上百億的隱形巨人了。
綠金傳奇卻是以犧牲國民健康、環境生態為代價,未來農業轉型與農村發展更不能忽視佔地四萬多公頃的檳榔田。然而歷經三十年的疏離淡漠,桀驁不馴的浪子還能回頭?
「我看,政府就不要管我們了。」入行四十多年的張明顯兩年多前卸下竹崎番路菁仔聯誼會會長頭銜,但仍是業界人人敬重的大老。電話另一端的他口齒不甚清晰,但斬釘截鐵表示,檳榔能闖出一番天地全靠農人獨自摸索,政策制定從不徵詢他們的意見,後來政府想管也管不了。更何況,檳榔是政府的眼中釘,消滅都來不及了,怎麼可能有心幫忙?
的確,政府期待的檳榔前景,就是沒有檳榔的前景,力推廢園轉作。適合在坡地種植的苦茶樹是官方殷殷期盼的下一波綠金,儘管有政策支持,苦茶油市價也居高不下,但去年苦茶籽終於豐產,馬上遇到滯銷的通病。「每樣作物都差,是要轉種什麼?檳榔已經不是黃金年代,但還是比其他水果好。」張明顯說出許多農人放不下檳榔的苦衷。
三不政策只想斬斷檳榔的後路,但政策不接地氣,鎩羽而歸。賀伯風災後,政府在1997年推出《檳榔問題管理方案》,由農委會負責保育水土資源、並兼顧山坡地農民之生計;國防部、內政部、財政部負責加強查緝檳榔走私進口、將檳榔業納入公司行號加強管理,並予課稅等;衛生署及教育部負責降低國人嚼食檳榔比例、提升對檳榔危害的認知;環保署負責取締亂吐檳榔汁。
當政府揚起醫療公衛和環境正義的大旗圍剿,檳榔卻是逆勢成長,產值在1998年達到142億新台幣高峰,種植面積在1999年膨脹到將近六萬公頃。近年來檳榔慢慢走下坡,是消費端萎縮的市場機制,幾乎與政策無關。
儘管主要產地南投、嘉義和屏東的種植面積下滑,但原住民用地有發展空間,花蓮的檳榔種植面積在增加。廢棄的經常是原本就缺乏管理,或是已經老化、過高採收不易的檳榔樹, 業者另闢他地栽種,讓收益有限的檳榔園充當地方官員廢園的業績。
既然禁不掉,為了洗刷有害健康的惡名,專家建議可以研發檳榔萃取物,像是有防癌效果的花青素,或是從生化研究的角度發揮檳榔降火、助消化的功能。然而,檳榔子單價高,加工的成本和成果卻都是未知數,業者很難捨棄眼前的利潤追逐空談的夢想。
檳榔雖非毒品,但添加物沒人管;農作物難免都有病蟲害,檳榔偏偏沒有推薦用藥,農民噴藥只好黑白來。就像香菸一樣,檳榔縱有萬般不是,但無法趕盡殺絕,政府能做的就是實事求是,降低健康與環境生態的風險。
反檳陣營希望借鏡反菸經驗,推動《檳榔防制法》以專法管理。不過,長期關注食安問題的專家認為,專法通過曠日廢時,當年《菸害防制法》通過是有全球反菸的背景,還有聯合國菸草控制框架公約做後盾,檳榔卻只是地區性的作物。由於食藥署有實驗室又有稽查員,直接納入《食品安全衛生管理法》簡單又有效率,頂多是針對檳榔的特殊性制訂子法。況且在1980年代,當時的衛生署就管過檳榔,重新納入並非強人所難。
一名曾經管理檳榔的前衛生署官員也說,現在基層官員幾乎不敢碰檳榔,要解決問題很簡單,只要衛福部部長或行政院長交辦,納入現行的《食品安全衛生管理法》即可。
經濟部也在1997年與1999年兩度發文指出,依照食品的定義為「供人食用或咀嚼之物品及其原料」,檳榔應該由《食品衛生管理法》納管。此外,國民健康署多次建議食藥署擔起責任,彰化縣政府近年來也曾經根據食安法,針對廣告不實、宣稱能降低口腔癌發生率的檳榔攤開罰。
事實上,歐盟管了檳榔和荖葉。儘管歐洲沒有嚼食檳榔的風氣也不栽種,但因為有進口的需求,直接把這兩種作物納入食品管理,類比同為棕櫚科的椰子制定了檳榔的農藥殘留標準。由於歐盟在邊境檢查時,印度、泰國與孟加拉進口的荖葉頻頻驗出沙門桿菌和大腸桿菌,從2017年起,進到歐盟的荖葉都必須符合良好農業規範(GAP)和食品良好衛生規範(GHP),並附上出口國的政府驗證報告。
不像台灣食藥署以檳榔致癌為藉口推託責任,指稱檳榔、荖葉納入食品管理將會混淆視聽,讓更多人嚼食,歐盟制定了規範,完全沒有紅唇族大增的跡象。
至於檳榔田間用藥的無政府狀態,中興大學植病系榮譽特聘教授曾德賜認為,根本之道是全面推動植物醫生制度,由專人指導用藥。「如果有專家去輔導,農民就不會瞎抓,這也是在幫政府的忙。」最讓檳榔農傷腦筋的螟蛾類蟲害,曾德賜指出新藥賜諾殺價格雖然較高,但藥效好、對蜜蜂的危害也低,只是要有人指導,農民才知道怎麼正確使用。農委會必須正視檳榔農的需求,建立推薦用藥,否則有了植物醫師也是英雄無用武之地。
放逐邊緣幾十年,檳榔界自成一格,土直到近乎粗率的作風常常和流氓甚至黑道畫上等號, 長期遭受異樣眼光,多少有低人一等的自卑感,即使在地稱霸,遇上滿嘴法律與理論的衛道 人士,就是矮人一截。許多檳榔業者願意浪子回頭,但也有不少人質疑政府的心意與能力。馴服浪子,從認識他開始,三不政策三十年證明一昧自以為是的管教,終將失敗。
因為恐懼,遭受損失的蜂農與檳榔農井水不犯河水;因為偏見,反檳人士未曾見過檳榔盤商, 是對峙的兩條平行線;因為傲慢,在台北冷氣房裡開罰的官員不曾走進檳榔園。自由開放的民主台灣,各式意見恣意喧囂,關於檳榔,有譴責有抱怨,沒有對話沒有理解。
總被批評淺根的檳榔卻根深蒂固在這片土地上。四萬多公頃的檳榔田是看不見的鄉野,不是因為目光不能及,而是心神不在意。放下傲慢與偏見,睜開眼看見檳榔,台灣農業和農村才可能翻開新頁。
正視檳榔的存在,展開對話,才可能謀求解方(攝影/劉啟稜)
在台灣,沒有任何農作物像檳榔一樣,集千年恩怨情仇於一身。這小小果實既飽含能量又包藏危險,角色百變。它是人與神之間的信物、是江湖交陪必備禮數、是造就經濟起飛的綠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