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位農婦的故事,也是一段段關於台灣土地與人民尊嚴的紀錄。從灣寶稻田出發,洪箱走過 16 年土地抗爭現場,用行動陪伴每一位被迫離家的住民。她不是領袖,卻成為眾人的依靠;她不是學者,卻道出土地最深的價值。翻開這本書,你也能感受到那些看似微小的身影,是如何撐起我們相信的公義與溫柔。
(以下內容摘自《洪箱與土地正義》一書前言,文字經作者朱淑娟與巨流出版授權,唯因篇幅限制,略有縮減,更多精彩內容請詳見該書。)

以西瓜敬天。(照片提供/張嘉玲)
2023 年 10 月 21 日,稍稍擺脫炙熱氣息的初秋時節,苗栗縣後龍鎮灣寶里,即將收割的稻穀隨風搖擺。不同季節來到這裡,都有不同景色,尤其初夏時節,田地裡錯落的西瓜,最能展現灣寶農地的風華。
從高鐵苗栗站搭車約 15 分鐘就進入灣寶里,大片農地隨即在眼前展開,從灣寶里七鄰轉進一條農水路,就是洪箱的家。她家不會上鎖,她不在,就自己打開門坐下來等她。她在,才剛踏進屋前空地,就看到她笑著跟你揮手。
洪箱的好客,以流水席展開,她用親手種的蘿蔔、地瓜、西瓜、稻米,告訴我們,為什麼應該愛惜農地。「農地會使種遮爾濟物件,是按怎一直欲共伊毀掉?」
於是我們知道,對土地的愛,不需要崇高的理由,只需要味覺。她不引經據典,而是用平實的語言告訴我們,農地對農民的意義。「日本時代阮阿公、阿爸欲食一碗米就足困難,這馬咱已經是民主社會,但是政府的作法,欲愛你的土地,就欲共你徵收。農民的生命來源就是土地,政府官員坐佇辦公室吹冷氣,從來袂了解作穡人,欲挃的是啥物?」
她的語言獨特又有魅力,批評政府直接又深得人心。「行政院、農委會毋知樣遮是特定農業區嗎?是按怎阮遮的人行兩年外,農委會遮講,遮是特定農業區袂使徵收?阮里長叫農委會愛切腹,農委會是農民的爸母官,毋敢講實在話,你有啥物臉,面對遮的農民、遮的土地?」
在她身上,我們看到勤儉、刻苦、樂觀、善良的台灣精神。而一旦遇到不公不義,又義無反顧站出來捍衛自己的生存權。她在抗爭過程中,更展現無私的精神,拒絕苗栗縣政府用排除她家不必徵收,意圖使她退出抗爭。抗爭成功後,她又走遍台灣各地,聲援其他迫遷戶,把溫暖給予眾人。她對這些價值觀,深信不疑,而且,力行不懈。
這天,洪箱家門前那塊空地,架起一個大帳篷,四周滿滿的人潮、鮮花,正中央一張她笑容滿面的照片,一如往昔親切問候大家。
人潮散去後,我獨自站在她家旁邊那塊農地前,看著遠方的白雲,聽著空氣中流動的風聲,想著,該把洪箱與土地正義的故事,好好寫下來了。



這本書的主軸,是以洪箱為中心,貫穿全國各地知名的土地徵收事件,這些事件,她全部參與過,給予當事人許多支持、友愛、以及力量。她不只參與土地徵收事件,也為許多不公義的事挺身而出。她聲援桃園在地環保人士潘忠政,反對政府為了蓋第三天然氣接收站,破壞大潭藻礁。衛福部進口萊克多巴胺美國豬肉,告人權醫師蘇偉碩散播不實訊息。2021 年 9 月 22 日,高雄地檢署傳喚蘇偉碩,洪箱到場聲援他。
「民進黨以前定定講民主,提著政權了後,是按怎對付人民?想欲做啥就做啥,毋免和人民溝通。提毒予咱食,有人講出事實,就欲共伊起訴,這是啥物政府?」她總是能用最中肯的語言,說出許多人的心聲。
她參加秋鬥遊行,帶著蒸熟的地瓜到現場義賣。她獨自發起記者會,為農民的用水權發聲,抗議政府枯旱時,總是犧牲農業用水。因為這些對土地的付出,2022 年 4 月 7 日,她獲得全國 NGO 團體授與「環保終身成就獎」。
那天致詞時,洪箱說出反對徵收農民的心聲:「當初阮土地欲予徵收,我有二甲外地,連厝可能有規千萬,徵收了後,一寡錢可能到我死攏會使用著。毋過我干焦會曉作田,逐工閒閒等死,這種人生毋是我欲挃的。而且,恁講的阮攏愛接受,這對阮無公平,所以我抗爭。我真幸運,有足濟人來共阮鬥相共,阮的土地遮會使保留落來。」
這本書記錄的時間,從 2009 年洪箱反「後龍科技園區」徵收,到 2015 年本書出版,總計 16 年。洪箱的部分,則到 2022 年 9 月「坤輿掩埋場」事件結束為止。書中案例,除了坤輿掩埋場,其餘都是土地徵收事件。
經濟學大師彼德‧杜拉克,在他的回憶錄《旁觀者》中說:
社會終究是由許許多多的個人、和他們的故事組成。他們之所以重要,原因在於,他們將社會真相折射或反射出來。


這本書寫的就是這 16 年間,洪箱與書中人物,追求土地正義的故事。有些已經結束、有些持續發展中。從這些故事,我們可以理解,為什麼他們要反對徵收?台灣的徵收制度,又出了什麼問題?未來又該如何改變?
這些案例,依徵收類別分為四部:一般徵收、區段徵收、市地重劃、另類徵收。第一部「一般徵收」,有後龍灣寶、屏東鐵路、南鐵東移三個案例。
一般徵收,是指徵收有明確用途,例如蓋科學園區、滯洪池、開路等等。爭議在於,是否選了合適的地點、以及徵收程序是否合法。
例如後龍科技園區,最終在內政部區委會被駁回,理由就是「區位選擇不適宜」,因為這裡的特定農業區比例很高,很多農民也反對徵收。但並不是所有評估都這麼理性、科學,屏東鐵路、南鐵東移這兩個案例,就看到徵收的公益性、必要性,只由政府片面定義,徵收正當性,受到很大的挑戰。
第二部「區段徵收」,有大埔張藥房、機場捷運 A7 、社子島三個案例。有別於一般徵收有明確用途,區段徵收卻沒有,只要政府畫一個區域,就會以「整體開發」名義,變更都市計畫,指定以「區段徵收」開發。
被畫進範圍內的土地所有人,除非有特殊情況可以排除,否則一律強迫徵收。徵收後,政府發還四成土地給地主,如果配回土地達不到最小建築面積,就只能拿補償金離開。另外六成土地,三成做公共設施,三成政府拍賣獲利,這種形同搶劫人民土地的制度,被許多學者點名應該廢止。
第三部「市地重劃」,有黎明幼兒園、大寮與大樹、鳳山鐵路四個案例。市地重劃分公辦、自辦兩種,公辦是政府辦理,自辦是依據《獎勵土地所有權人辦理市地重劃辦法》,其中又以自辦重劃爭議最大。
因為,雖名為自辦,但法令卻規定,只要一半地主、擁有土地面積一半以上,政府就會核准重劃,不同意者也要被迫參加。2024 年10 月 16 日,監察院一份報告指出:「名為獎勵人民自辦,實由開發公司主導,自辦已淪為話術,甚至成為財團圈地,掠奪私人財產的工具。」
第四部「另類徵收」,是指非屬於前三類的事件,但同樣面臨失去家園的危機。包括:許素華與賴碧珍、大林蒲遷村、坤輿掩埋場四個案例。
許素華與賴碧珍,是台灣土地制度在政治、社會改變後,造成她們與建商之間的產權爭訟。以現行法律來看,她們的勝算很低,情況最令人同情。而這兩個案例,正可以檢視《兩公約》的適足居住權,在台灣是否獲得保障。
有別於反對徵收,位於高雄小港區的大林蒲居民,卻期待早日遷村。這個因 1970 年代政府推動十大建設,土地被徵收作工業區,失去土地、海洋、被 800 根煙囪包圍的村落,因為 2015 年前總統蔡英文,提出在這裡蓋循環園區的政見,政府才有遷村想法。但直到今日,遷村依然遙遙無期。
最後一章坤輿掩埋場,是洪箱人生最後的戰役,她對這個案子的付出,最能展現人性的光輝,最後在龍昇村民誓死抗爭下,守護成功。
一定有讀者質疑,難道政府為了建設,都不能徵收人民的土地嗎?過程中都沒有地主贊成被徵收嗎?
的確,政府基於公共利益,有時需要徵收人民土地。但公共利益是一個抽象的名詞,必須明確,而且要由多數人參與定義,不是政府片面決定。但實務上,都市計畫在規畫過程不公開,形同黑箱。規畫完成後才舉辦說明會,但到了這個階段,居民表達的意見,通常不被接受,才會引發抗爭。
也就是說,徵收必須是「最後不得已的手段」,即使最後不得已要徵收人民土地,也要給予充分補償。不能讓人民因土地徵收失去他的家,或領取的補償金,無法買回相同條件的住家,導致徵收實質上變成掠奪。
至於是否有人民贊成被徵收?當然有,每個人對土地的感情、使用方式不同,應給予不同價值觀的人,有自由選擇處分財產的權利。
另外,徵收是一種強制剝奪人民財產的行為,跟《憲法》賦予人民的生存權、工作權、財產權抵觸。因此,政府應窮盡一切努力避免徵收,尋求其他取得土地的方法,包括:優先使用公有地、購買、以地易地等等。


洪箱常說自己是一個「庄跤的歐巴桑」,但在很多人心中,她早就像泰戈爾說的,「把自己活成一道光」,是台灣農村最有代表性的人物。
如今,洪箱雖已遠行,但她散發的光,持續普照這片土地、溫暖人心,期待大家能從書中感受到她的風采。並從她身上,看見台灣農村善良、智慧、堅毅、推己及人的特質。而這些,才是台灣真正的價值所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