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民寫手

寮國:湄公河的故事

編按:作者系出人類學訓練,擔任過記者、偏遠地區與發展中國家志工和NGO工作者,現為媒體工作者。本文為作者近日新出版之「憂鬱的邊界:一個菜鳥人類學家的行與思」內文節錄,帶領台灣讀者走進亞洲邊境,認識那些親近又遙遠的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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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從未想像過,有一天能騎在大象身上,為牠洗澡——嚴格來說,是牠讓我洗了澡,直到我和這個地球上最大的動物一起泡進南康河裡,沁骨冰涼告訴我這一刻並不夢幻。

二○一一年冬天,我來寮國旅行,並在龍坡邦(Luang Prabang)預定了這個學習馴象的行程。小麵包車將我們幾位旅客帶來這個南康河畔的大象營,為我們介紹亞洲象的特色,教我們幾句命令語,我們的馴象課程從和大象一起散步開始。

「我的」大象叫Bonson,這頭曾踏過戰火的亞洲象,巨齒很早以前就被人偷拔去賣了,或許少了雄性象徵,或許年邁,這位六十五歲的老先生不像其他同伴一般躁進,牠沈默和穩健的步伐讓第一次和大象相處的我,十分安心。Bonson早已熟練所有一切,不待我說,牠便自動完成所有路程和動作,甚至還細心為我撥開樹枝,以防我撞上。牠在教導我,牠們是如何聰明,而我只需要對待寵物一般,盡情餵食即可。我心疼脖子掛上鐵鍊Bonson被人類奴役,跟隨巨象腳側的象伕則揮舞著樹枝,一臉不以為然:「他們才不可憐,他們生活得可好。」他說湄公河上游邊界森林裡的大象才命苦,駝著笨重的木材工作個不停。

昔日寮國是個「萬象之國」,但現在全境只剩千餘隻,除了邊境森林的工作象外,大部分象群都供觀光之用。

這個大象營倚著南康河,總共養著十餘隻象。南康河是湄公河支流,順著南康河上行,甚至是湄公河上游,都有許多類似的象群村落散落其間。觀光客付錢體驗著騎象和其他戶外活動,而村民依靠這些觀光收入維生。大象和村民共生,是以生態旅遊為宗旨的寮國,開展出來的「社會企業責任」模式。

在世界發展競賽中,寮國在每個項目都起步慢,不論資源開發或觀光,都幾乎如處女般純潔無暇。當文明的競逐為每個國家丟下大大小小的垃圾後,人類只能在那些還未被破壞的國家找到反省後的救贖。這些國家驚嘆寮國的原始美麗,於是協助這個落後的國家建立最進步的旅行觀念──這裡禁止太過消耗能源、破壞環境的旅行,旅行社開出的旅行項目多半是登山、健行或減少污染的戶外活動。甚至,這裡的導遊多半由村民自行擔任,收入營利也由全村共享。這裡的生活平和安詳又緩慢,簡直像個美麗的烏托邦。

難怪吳哥窟的發現者亨利穆奧安眠於這個村落。這個探險家在發現吳哥窟後隔年,順著湄公河往中國而上,路經寮國時,驚艷這裡的美,不料途中染上瘧疾,最後以三十六歲之齡,病逝在這條河畔。每天,象群從休息的叢林走出,都會走經過他的墓,而象伕(Mahout)攸然悠然地騎在大象的背上,清晨薄霧未開,人象在墓園前的樹林裡,映成一幅寧靜的水墨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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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外部的經濟勢力正洶洶而來,讓這幅寧靜的水墨畫面臨著改變。象伕們提醒著我這個國家已經面臨的變化。「大象的華語怎麼說?」我的象伕接連丟幾個字詞問我,他才二十歲,當象伕不過兩年,收入不多,每個月只賺一百塊美金,總想著怎麼樣才能掙多點錢:「中國人越來越多,我要學華語,以後可以和他們做生意。」另一個象夫忍不住回嘴到:「是啊,中國人太多了,寮國都快變中國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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象夫帶著大象從叢林中走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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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教我馴象的22歲象夫和65歲的大象。象夫說,他們的薪水只有一百塊美金,所以,都必須自己在大象叢林旁邊種菜,好維持生計。

充滿「外國因素」的開發

似乎真的是如此。

在寮國北部的大城龍坡邦騎單車晃一圈,很容易見到樹立著漢字招牌的民宿、企業或小工廠。事實上,打我從走出永珍國際機場下飛機開始,便能看到各種醒目的中文廣告,和旅客們打招呼。這些我再熟悉不過的文字,總會現身在我每一次東南亞旅行中,如影隨形,不知究竟是我追逐它,還是它跟隨著我。

中國人和他們的經濟勢力就像是龐大的影子一般,整個東南亞都無法擺脫,於是我在旅行途中也時而不經意就捕捉到。離開大象營後,我立刻搭車返回寮國的首都永珍。傍晚,當我推開湄公河畔一家餃子館的大門時,竟迎面傳來我熟悉的聲音──幾個中國商人正大談開發寮國的事情。

「光南烏江就有一百五十個水電站。」中國人特有的大嗓門在異邦更無所忌憚,旁若無人般,直說現在貫穿寮國的光纖電纜他們是搶晚了,非瞄準寮國的水利資源不可,「泰國河川平緩,沒有水力,哪像這裡呢?我告訴你,湄公河真開發起來,那真像階梯一樣。」

這些人邊喝著酒,邊嚷著這個國家多的是工程可做。我聽來心驚,腦海中卻響起了一個寮國朋友的聲音:「我們很感激外國人,真的,因為你們,貧窮的鄉下孩子才有衣服可以穿,我們才有各種建設。」

永珍充滿了來自各國援助的建設計畫——尤其是來自中國,因此,從今日的角度看永珍,你很難找到屬於「寮國」的歷史氣息。和其他城市比起來,作為法國殖民時期行政區域的這個城市,帶了點混血的情調——既沒有越南河內法國味重,也沒有緬甸仰光的小乘佛教風情。

永珍位於湄公河中游,是全球少數設於國界附近的首都之一,跨過湄公河上的友誼大橋便可到達泰國。它原名「萬象」,在公元前四世紀時,僅僅是個小公國,越南、暹邏和緬甸人都曾接管永珍。當寮國的古王朝瀾滄王國為躲避緬甸侵略遷都來此後,永珍才在歷史上散發光芒。然而,隨著瀾滄王朝的分裂,永珍再次輪流陷入鄰國之手,十八世紀,暹邏入侵寮國,永珍成為暹邏的附庸,甚至還被夷為平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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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界刻板印象中的貧窮寮國,其實農產食物多樣,足以自給自足。從市場擺放的蔬果類型來看,顯得相當富饒,價格親人。

與泰國的歷史糾葛

古稱暹邏的泰國,是寮國歷史上最大的敵人,其威脅至今未退。泰寮兩國以湄公河為界,約有九百七十六公里長,兩國緊密相依,語言也相通,一般外國人根本分不清楚這同屬一個文化圈的兩個國家究竟有何差別?每當寮國人想和我攀談時,總在比手劃腳一番後冒出一句:「你會說泰文嗎?」這裡也是泰國人度假的後花園,到處都能見到泰國觀光客,而我在照相館買的即可拍,甚至以泰株標價。

沒有工業基礎的寮國,民生物資多從泰國進口,連他們休閒時看的電視,都只能選擇泰國節目——寮國政府對媒體管制嚴格,不但只開放一個電視頻道,也只能播些無趣的國內新聞。談起泰國,寮國人不免會恐懼憤恨,然而他們又不得不依賴泰國的投資,不得不被泰國的強勢經濟所操控。

資深記者羅伯‧D‧卡普蘭(Robert D. Kaplan)在《世界的盡頭》一書中提到,寮國是「泰株國家」,資源幾乎為泰國所用,而寮國人都住在湄公河岸,並湧入泰國邊境地區,受泰國經濟控制,於是他推測寮國將成為泰國的延伸。他的觀察或許受到泰國智囊團團長薩姆達凡尼亞的影響,後者曾對來訪的卡普蘭說過:經濟成長不能由「人為國界」來決定,而應從活動路線來決定,例如湄公河,「隨著這個過程進展,亞洲需要新的地圖來取代十九世紀模式的民族—城邦地圖,因為後者逐漸與事實不相關。」

他說的或許沒錯。我在寮國旅行途中遇到的外國旅客,都是從泰國來,或是準備往泰國去,寮國,從來都是來往泰國的路程中暫留的一個點,它的魅力沒有鄰近國家大,它在國際社會中總是缺席,它在媒體中總是被略過。

卡普蘭寫這本書是一九九六年,當時中國還不成個選項,其影響力還看不到。儘管如此,那時,一個聯合國援助官員便已提醒他:「邊界已經瓦解了:泰國—寮國、寮國—中國、中國—越南。你會老是看到卡車從森林裡載著巨木,前往泰國或中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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龍坡邦是現代寮國的發展之地,為世界文化遺產之一,許多外國人來這裡定居,每日也都充滿了觀光客。

瓦解的邊界,中國的介入

中緬寮泰四國邊界由湄公河劃分。這四個國家在二○○○年就簽訂了商船通航協定,不論哪國貨船,都會掛著四個國家的旗子,在這兩百七十公里的航程內,遊走國界之間的船隻總像是在無國界的區域間悠然。而這條母親之河豐沛的水利資源,也成為流域六國眼中的「鑽石」,這六國在一九九五年組成了湄公河發展委員會,共同制定了開發計畫。湄公河發展委員會的秘書處便設在永珍的湄公河路——和這家喧嘩的餃子館位於同條路。

擁有湄公河三分之一長度的寮國,因地勢高、水位差高,從個不起眼的窮小子轉身成為金龜婿,也是專家眼中的「亞洲科威特」。這個亞洲科威特現在湧入了大批中國商人和勞工——原本永珍便有五萬名中國人居住,從二○○五年起,中國政府有計劃地引進萬名勞工採礦,光是在這個首都,就約有超過五十萬名中國人。

中國在這個國家的勢力明顯可見。永珍蒼白窘迫的國家博物館對面,是一棟金碧輝煌的建築——國家文化中心,雖然裡頭展示乏味,更時常播放著在我們看來無趣得並宣揚國家力量的中國電影,但對缺乏電影娛樂的寮國人來說,仍足以讓他們看得津津有味。文化中心的門口,樹立著大型電子布告欄,不時播放著寮國旅遊的華語宣傳片,但卻是以兩國堅定的友誼為號招。這也呼應了文化中心門口的中文刻字:「這是中華人民共和國的人民和政府送給寮國人民和政府的禮物」。

中國做的當然不只如此,整個東南亞的公共建設幾乎都攬在這個北方大國手上,它以強大的經濟實力為這些國家修築道路,甚至打通了一條從昆明到曼谷的公路。中國還拓寬了湄公河道,觀光船和運送蔬果的船隻在三國交匯之處奔忙著,彷彿一個無國界地帶。

對許多國家來說,修路打開門戶會造成緊張,泰國北部的官員也認為,這種「中國式侵略」將使得問題惡化,他們甚至為寮國擔心,「中國商人帶著資金和自己的工人、建築材料來到這裡,我擔心將來寮國人會感到被剝削和侵略了。」不過,寮國政府似乎不在乎,寮國官員甚至願意拿土地來向中國籌措資金──在寮國的北部,中國設立了經濟開發區和賭場,引發大量中國商人前來。

餃子館內,依舊喧囂。一個中國商人大嚷:「老撾(寮國)的身價,可是高漲的啊。」他們抱怨著,經商的規矩和文化,似乎爬過幾座大山,翻個國界,一切就都不一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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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臉書專頁為「島嶼無風帶」(www.facebook.com/anthropojourna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