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民寫手

默默米的從農之路,這次與農事無關

現在回想起來,我才了解我的全部生命一直深受此種變魔術的欲望所影響;

由於它的影響,這些變魔法的欲望乃與時間而變,

由於它的影響,我乃逐漸逃避外在世界,全心貫注於我自己….

– <孤獨者之歌,赫塞>

 陰天,在二樓租屋處的鐵窗上掛著一穗又一穗琥珀顏色,看起來營養不良的玉米,那是我這次初種玉米的收成,外廊的大塊地磚上則是舖滿了前陣子採收下來,還在風乾的黃豆和花生。這塊半沙質的田地,明顯偏心黃豆、花生而不歡迎玉米,我並不打算繼續嘗試玉米的耕種,不打算違逆土地的脾氣,說順應自然也好,說缺乏企圖心也罷,我只想這樣隨波逐流。

棕狗GABEE的存在顯然對老鼠的嚇阻十分有限,外廊角落堆放木料的隱密處可以窺見殘破的黃豆、花生空殼還有被啃咬精光的玉米梗,我望著那堆空殼嘆氣,旁邊的棕狗只是猛地搖晃著牠的尾巴,我蹲下來摸牠那張外人都懼怕三分的狗臉, 「GABEE你真好,不用擔心甚麼…」

從陽台往下看是一片寬敞得有點誇大的前院,一張30呎的藍白帆布只夠四方地占據前院一個小小的角落,帆布上面鋪著一層薄薄的黃色穀子,被耙梳成一條一條整齊地的直紋,猶如日本庭院裡的枯山水。那是我這期全部的,僅有的收成,從農以來第一次,我看著自己辛苦半年的成果卻感覺到苦澀,懊惱甚至有點羞愧。當割稻機高舉著洩穀子的砲筒卻不再漏出一粒穀子,穀子絲毫填不滿運穀車的車斗,在車斗裡堆積成一座小山丘,顯得如此空蕩。蕭瑟的冷風吹著,周圍的朋友都面無表情,看著稻田,望著遠方,人們的眼神沒有特定的聚焦而顯得有些茫然,看著被切碎的稻桿四處散落,一切只剩枯黃一片,站在田埂邊的人們看起來好像在憑弔著今年的耕作已經黯然結束。

收成比預期的還要更糟糕,我才意識到「節氣」這兩個字的不容忤逆,有些事情只有一次機會,錯過就不能重來,錯過了播種的節氣,就像錯過黑潮的漁船在汪洋大海是捕不到烏魚的。第一期因為重新育苗的關係比節氣(立春)晚了一個多月才插秧,等到一期稻作收割、曬穀再次育苗,二期的插秧時機(立秋)也早過去了,加上水圳停水、雜草叢生,就這樣一環扣著一環,讓我的而立之年看起來是那樣跌跌撞撞。

在陰天裡曬穀子(嚴格來說用風乾會更為恰當)的這幾天,我每日耙梳穀子的時候也企圖耙梳內心的思緒。當我企圖形容那灰色的心情並將它描寫出來的時候,我回憶起人生過程中種種類似的灰色情緒,發現挫折其實一路跟隨著我。

14歲時我被選中代表學校參加一場馬拉松比賽,因為聽到訓導主任鼓勵說我是一個很有意志力的小孩,所以我告訴自己無論如何都不能放棄,比賽那天我跑到胃絞痛,腿發軟,束口鬆垮的棉襪早在出發沒多久就從腳踝一路擠到了鞋頭,我不斷激勵、鞭策自己要履行我出發前對自己許下的承諾,然而最終仍然在距離終點不遠處因為不堪負荷而停了下來;17歲的時候我為了表達我對愛情的執著,信誓旦旦地對已經追求了七年的女孩說要一起考取第一志願,一起進同一所大學,我為了懵懂卻真實的情感發憤苦讀,以為鍥而不捨的追求終將修成正果,但後來聯考放榜,第一志願的榜單裡沒有我的名字,追了七年的青春愛情最終成為如夢似幻的泡影;28歲的我為了一個自己並不適合的工作而熬夜,我企圖把實驗的數據模擬出來,連著幾天在四周皆已熄燈的辦公大樓裡加班,電腦螢光幕不斷出現著複雜的網格模型、曲線圖和程式碼,映照在我疲憊的眼瞳中不停閃爍,我告誡自己要撐得起社會給我的試煉與責任,我雖然這樣不眠不休地在公司裡咬著牙忍耐著,最終卻還是無法獲得讓主管和自己滿意的答案而離職。

種種往事隨著耙梳穀子的過程一一浮現,我突然納悶起來,問自己一路逞強了這麼久是為甚麼? 究竟,是甚麼讓自己如此心甘情願地在屢屢挫折下,仍然揹負著,追逐、裝扮所謂“好強”的外在人格,既使,這樣的性格很明顯不是我與生俱來的天性(否則我不會感覺需要假裝),但有某種東西是如此強烈而緻密,就像黑洞吸引著、主宰著我。我繼續咀嚼自己,越發了解自己對這個黑洞的斥力。我喜歡和樂天知命、隨遇而安的人一起相處,和他們在一起的時候,叫人安心平靜,我往往會不自覺地把這種人視為學習的精神導師;反之,一旦身旁出現了競爭心很強的人,自己的內心也會不自覺地武裝起來,將對方視為一個威脅(既使對方對自己一點冒犯也沒有),就算不表現出來,也會覺得內心充滿著抗拒。這是一個完全弔詭而矛盾的地方: 我被一股不知名的力量牽引,將好強的外在人格奉為圭臬,天性上卻想要離開那股引力,渴望著與世無爭。

想到這裡的時候,我正在田裡將苗土裝進秧盤,整地,準備明年度的育苗工作。一個人在田裡,很好。那種感覺既像是逃避,卻又感覺很踏實,逃避的是外面的競爭與耳語,踏實的是新的一年即將從這片土地重新開始。過去發生的已經回不去了,一如今年的默默米與我一事無成的過往,但默默米自家採種育苗即將來到第四代,再過幾天就會開始育苗,相約在立春之時插秧。這一粒粒代表著希望的種子,再次在田裡發芽, 象徵著永續的自然,變成我最殷殷期盼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