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民寫手

默默米的從農之路- 春天的生存遊戲

初一落雨初二散,初三落雨到月半

是古時候的人懂得觀天象,還是順口溜卻一語成籤,過年一路的好天氣到了初三開始下雨,而後接續著毛毛細雨、斷斷續續的雨、潮濕陰冷的雨,一直下到月中才稍微停歇。當最後一波寒流離開,春天到來,大地復甦,萬物生氣蓬勃蓄勢待發,正是各種作物播種耕作的季節。日照拉長,當太陽自正東方升起,農人的秧苗上沾滿無數細小、晶瑩的露珠,薄薄一層看起來就像灑上了白色的糖霜,在朝陽的斜射下更顯可口。

所有東西彷彿一夕間活了起來,剛用鐵牛翻耕過的田地,又開始竄出綠意,田埂邊滿坑滿谷的紫花藿香薊和大花咸豐草,田裡有惱人的鐵線草和稗草,偶而也有可口的昭和草和龍葵。農人緊張地看著農民曆,盤算著,也顧不得還在過年,插秧對他們來說就像在作戰。決定好插秧的良辰吉日,農人在田裡放進大水,大水淹沒田裡的一切,翻耘刀片毫不留情地將大地攪和成稀泥,泥巴噴濺在農人白色的棉衣上,慘烈的灰色斑點竟讓人聯想到武士在戰場上砍殺噴濺出來的紅色血液。

農人持續地作戰著,他一心想要消滅田裡的草,除掉會吃秧苗的螺,毒死半夜來田裡嬉戲的水鴨,趕走那總把秧苗連根拔起的白腹秧雞,他恨死這些壞東西,恨死了每天早上天未亮就要憂心忡忡地跑到田裡巡視,才又發現剛插秧的田又少了一角,看到秧苗浮在水上而不是插在土裡的感覺,比甚麼都叫人生氣。農人為了趕走水鳥,會用廟裡的大香,再買一捆喜慶拜拜用的大龍炮,解開一粒粒紅色炸藥掛在香上,一串串的「炮香」變成了定時爆炸的驅鳥器;若是恨意更深,農人就會在泡好的稻穀裡面摻一點「年年春」(除草劑名)做誘餌,狡猾地灑在田裡等著不知情又貪吃的鳥兒。平常人看起來可愛的雉雞、鷺鷥和水鴨,這時對農人卻都變得非常可怕。

今天的夜晚無雲,元宵過沒多久,月亮仍顯得皎潔圓潤。夜空中有一對水鴨飛行著,膨鬆柔順而油亮的羽毛困住了身體周圍的空氣,讓牠們在冷冽的寒風中仍然保持溫暖,然而牠們餓了,在夜中飛行搜尋著食物。月亮的光在放滿水的田裡反射出一面銀光顏色的方鏡,在漆黑的大地裡顯得耀眼。水鴨血液裡的本能告訴牠,有水,就有食物。牠們俐落地在空中迴旋轉彎,優雅地將身體挺直,翅膀拍阿拍地擋風減速,兩隻帶著蹼的腳掌伸得直直的,在田裡降落激起一陣陣漣漪,弄倒了好多剛插好的秧苗;牠們樂極了,為了剛剛那漂亮的降落而互相喝采,一雙翅膀降落後還多拍了幾下才肯收起來,這下,又弄倒了更多秧苗。水鴨以為自己找到了一座池塘或是濕地,正低頭尋覓食物,突然間,不知道哪裡冒出來的轟隆巨響,還帶著濃濃的煙硝味,讓水鴨想起獵人的槍,想起被擊落的夥伴。

年剛過,農人半夜在簡陋的工寮守夜,任何風吹草動,水的聲音、鳥的聲音都讓他豎起耳朵。當他快速地點燃炮竹奮力地朝虛無的夜空拋去,一瞬閃光與震耳欲聾的爆炸就像是擠破了滯悶的空氣,農人透過月光看著兩隻黑色的禽鳥剪影,聽到水鴨喀喀喀地叫聲,倉皇逃竄的樣子就像是戰鬥機起飛,筆直地以仰角45度,頭也不回地朝天空直奔。農人對著天罵了一聲,對地吐了一口口水,心滿意足地拖著幾天來睡眼惺忪的眼皮,爬進工寮裡的床舖,上面那件人工化學纖維的睡袋又髒又破,一點也比不上真的羽毛睡袋那樣保暖。

水鴨很慶幸自己和身旁的夥伴躲過了獵人的槍,出於本能抑或飢餓的感覺,牠們仍然低頭巡視著夜裡一個個方正或狹長的銀色鏡子。這次牠們走運了,不只發現了一座安全的池塘,還在池塘裡發現好多香氣逼人的稻穀散落一地,水鴨頸子一伸一縮大啖起來, 卻莫名地在第五次伸出脖子的時候栽在水中再也一動不動。

當農人努力地把黃豆種子埋進土裡,冀望著種子能順利發芽茁壯,為他帶來豐碩的收成時,雉雞則是在附近的樹林裡偷偷觀望,準備要趁四下無人的時候,再小心翼翼地把剛剛農人埋進土裡的寶藏挖出來,也許對雉雞來說,這就像是某種生存遊戲,遊戲的入場券是賭上自己的鳥命,而埋在土裡的黃豆,就是這場遊戲的獎賞。

農人是為了生活,但鳥也是,草也是,田裡的雞母蟲和蚯蚓都是,他們全都是這場戰爭下的犧牲者。因為這場可悲的戰爭,草被除草劑殺死,鳥兒賭上自己的命,田裡眾多的生物,宛如遭到隕石撞擊、或是海嘯吞噬般的浩劫,農人沒死,卻不知不覺在疲勞的身體裡裝填了更多的擔憂、仇恨和得失心。

如果,如果有那麼一天,當這一切不再是一場戰爭,人類懂得放下得失與仇恨,學習與自然相互依存、永續和諧,而不再像癌細胞那樣不停吞噬、攻擊著供養自己的母體,最終自取滅亡。如果,如果有那麼一天,人類在地球的存在會不會顯得沒那麼突兀,而能重生般,重新被萬物接納?

201402-1
照片提供: 廖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