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應工作地點大王菜鋪子即將搬家,我和小飽也搬到了壽豐平和村。
老平房是空屋,所以我們種作物換家具,徵召朋友們的二手家具到家裡來。
先有家具,塵埃落定,然後才種地瓜/玉米/花生。
有人問:「不會欠很多人情嗎?」
「我們可以送地瓜啊!還有人說要刺蔥。」我說,理所當然。
欠下來的,用夢想去還。
如今,小飽多在田裡;我開始不定期寫田園筆記,以回報這些饋予家具的朋友們。
【四】
一、2011‧香附子
那時我們還住在吉安友人家,去年冬天,他學種田的初步階段。
一天晚上,一顆疑似種子,不起眼、黑巴巴皺皺的東西躺在和式桌上,小飽說:那叫香附子。
香附子,長在雜草的根上,可以作中藥材。他說,未來情與義換家具,說不定也可以把香附子送給朋友們。
「誰會喜歡雜草的種子啊?」我看著桌上那顆乾巴巴的香附子。
拿起來,雜草的種子,和初為農人的天真、力氣,通通都,握在手裡。
二、2012/4/11‧小麥的結局
今年鳥害嚴重,冬末,田裡剛成熟的麥子都被鳥吃光,鳥真是厲害,他們盤旋在上空,一眼就看穿哪些麥子可以吃。初春,附近的農人們先後把小麥田打掉,「打掉」意指直接放棄,重新種植春天其它的作物,麥子們,就讓它們通通歸土吧!「好快!怎麼忍心?」小飽低低地說。
初為農人,他的情感還很豐富,學不會理性與果斷,麥田這麼放著放著,沒有收,也沒打。那天我們收了一點糯玉米,他走去麥田,採了一把青色的小麥,也收了光之路標,幾根小麥被閃亮的路標條紮了起來,變成一小束,說要,送給人。
我們紮了幾束,先拿去就近的評芳家,碰巧一個德國嫁過來的女人抱著小孩在他家串門,聊一聊,我也拿了一束小麥給她,兩根玉米給她的孩子。她看著小麥,微微興奮著,不是因為我們送植物給她,而是──那讓她想起她的家鄉。
我彷彿在她的眼裡看見德國鄉間大片金黃色的小麥田。幾根小麥就感覺麥浪翻飛,裡面有隱隱不言的鄉愁。我在這樣莫名的因緣際會裡感動了,沒有人知道這看似浪漫的行徑,其實是因為小麥無法收成,幾乎全軍覆沒,我們只能無力地摘下來送人,讓他們知道麥子的樣子。卻讓一個遠嫁到這小小島嶼上的德國朋友有些激動,因為陌生的他鄉,長著一樣的麥子。
五月中,平和的菜鋪子做了新的麵包窯,麵包窯需要乾稻草,這時節已經沒有乾稻草,怎麼辦呢?大王請小飽到麥田裡割麥桿,以麥桿取代稻草。一袋一袋的麥桿被切碎,混入了黏土裡,變成麵包窯的一部分。
真好,小麥的努力長大是有意義的,它餵養鳥、餵養遠嫁他鄉的女子、餵養麵包窯……沒有打掉的結果,化作另一種價值存在著。最終,依舊有人事物消化了小麥。
三、2012/5/12‧玉米收成
兩分地一點也不肥沃,雪珍玉米已到了不得不收的時候。因為長得不好,小飽一直覺得再放一下它可以長得更大,可是,再不收就太晚了,玉米粒的表皮會變厚,吃起來就老了。
農事的困難在於你有時間和季節的壓力,作物不等人,不管你再忙,採收後即刻就要處理,因為新鮮度一耽擱就遲了,最好一股作氣全部處理完,心上擔子才能放下。
那天早上下了一點小雨,我們在田裡趕收玉米,採了兩桶回家,立刻就開始動工。
因為沒有一根玉米是完整的,多數都只長出一半或三分之二的玉米粒,我們拿出砧板與刀,裁切掉玉米未結果的頭,每根玉米都肥肥短短,不飽滿,但可愛極。
那,更殘缺不全的玉米呢?
小飽把一顆一顆的玉米粒撥下,通通蒐集起來,拿去水煮,放涼,然後裝罐、包裝。
幾秒鐘、幾行字就可以交代完,他卻花了一個早上。我在他不怕麻煩的行徑裡學習到,不放棄每一顆玉米的努力生成。
那一個早上,我們就坐在客廳裡,裁切玉米頭、剝玉米皮、分袋、綁束、寫字條,然後,部分分袋送花蓮有人、部分裝箱寄出。
那是外地的朋友們,當初不怕遠途,用盡各種轉交再轉交的手段,送家具給平和的我們。一種互相,在關係的交錯裡互相麻煩彼此,然後得以相聚。因為關係很多,我一邊分裝一邊爬梳,想著朋友的臉,那些你曾信誓旦旦的,情與義。不能有半分虛假,這事於我有壓力,但這真的很奇怪,沒有金錢流動的循環反造成了輕鬆的甘心情願。我們要學習的,就是在作物變成食材的過程裡,那些耐心與平靜,
偶爾,我還是會為平均分配,或行為的細緻度感到焦躁。但你看看,那些玻璃罐裡面的玉米粒,顆顆都那麼完整,沒有人會想到它的母體原來如此不起眼,你把這些心意收起來,就像媽媽手工的食品。
當人用心參與了食物的製造過程,食物本身才會煥發光芒。
我想所有生活都是一樣的,都在生存模式與美好理想間取得平衡,然後一歩一歩,在計畫被打散間重新計畫與被迫更改計畫。最後,其實還是會走回初衷,只是走得久、走得慢、走得遠了點。
我們依舊為理想生活時有拮据,但當你察覺到你愈接近自給自足一歩,你就愈感到驚異,那是生而為人最原始的驅動性滿足,歸咎到後來,生活原來是這麼簡單、這麼需要專心的事。
玉米收完後,與人齊高的雜草被小飽打掉了,他和光合作用農場的吳大哥借小型耕耘機與噴溝機在田裡來回工作,與我討論農業機械與規模耕作的密切關聯,儘管他也會嚷嚷要存錢買耕耘機,但根本上我們都不喜歡機器。卻無法放掉對機器的仰賴與需要,除非回到古早的古早,和阿公一樣養牛犁田。
養牛?我根本不知道要怎麼養牛。卻是這個節骨眼,我才嘗試著欣賞和動物一起工作的相依相存。
總之,那片玉米田呢,就這樣又重新開始了,一點也不肥沃的土,小飽要種下花生,讓豆科植物的神奇根部來肥土吧!我們也在討論是不是再縮小種植面積,小小地種下、小小地顧、小小地好。不再被生長情況和病蟲害干擾情緒。
這陣子他種田又做麵包、還有菜鋪子殺魚開菜車的工作,讓他時常處於混亂的工作狀態,尤其快夏天了草瘋狂地長大,如同有天我到後院準備除草,卻突然不知該從何處著手起,每天默念三遍:雜草是朋友、雜草是朋友、雜草是朋友……
需要一種尋常的平靜、一種淡然處之的規律,找到方法,我們還在摸索,如同許多朋友們也正在尋找與創造他們的生命故事一樣。有一天,生根了,努力長大,就算結的果子不完滿不漂亮,也能細心地變成,讓人萬分珍惜的禮物。
夏天來了,這個雨水豐沛的春夏之交,希望我們都能不害怕繁瑣,與萬物的興興向榮並存。找到方法,和蜂蟻一樣勤勞,以及憨憨。
平和家‧虫子&小飽
好棒的文章,
好樸實的生活,
能為理想堅持的你們,加油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