舅舅家的下午茶

這樣的下午茶，有歲月深刻的滋味。

每次探訪在台南行醫超過半個世紀的顏世鴻醫師……我的舅舅家，舅媽總是會在客人抵達之前先泡好茶，準備好訪客人數的杯子，放在圓拖盤；舅舅會換好白襯衫，西裝褲，拿一本日文小說，或圍棋棋譜，坐在門口等，等客人來按鈴。

舅舅今年已經八十五歲，在安平運河旁邊的診所已經不看診了，診間改裝成車庫，舅舅的聽力不好，與他交談，必須坐在左側，但他的記憶力仍然驚人。他在就讀台大醫學院的時候因為學委案被捕當時，正在期末考，約莫是這個季節，吃粽子的季節。同時被捕的，包括台大醫院的醫師許強、郭琇琮，以及小提琴家胡乃元的父親胡鑫麟，當時的台大校長傅斯年，吩咐學校秘書，警方來抓人的時候，不許對師生矇眼、上手銬，舅舅從宿舍跟著軍法局人員離開之後，台大宿舍流傳著，他離開的背影，像個男子漢。

舅舅的青春囚禁在火燒島，我出生那年，舅舅出獄回到台灣，輾轉到台北醫學院完成學業，他和舅媽在運河旁邊的臨海飯店結婚宴客時，我們全家都去喝喜酒。

而今想起來，舅媽真的很有勇氣，敢嫁給一個關了十幾年的政治犯，即使服刑期滿，還要時時被監控，要定期去警局報到。我小時候對舅媽的印象就只是，在舅舅晚間看診的藥局窗戶後面安靜包著藥，聲音很好聽，母親說在舅舅婚宴上面看到的新娘子，五官細緻，像觀音菩薩。

我一直到2005年才有勇氣跟舅舅探詢他被捕入獄的原因，他給了我兩本自費印刷的回憶錄，「霜降」與「上海上海」。舅舅的文筆極好，好到那種滲出歲月汁液與人生智慧的光澤，但他回顧自己多舛的人生，卻又有旁觀者的冷靜，到底如何辦到？倘若是我，必然帶著仇恨，但他對於曾經大筆一揮，左右他生死的蔣介石，卻仍在回憶錄裡面稱他「蔣介石先生」。

舅舅幾度改寫「霜降」，以前未曾曝光，他覺得寫這類歷史的回憶只要對自己負責就好，後來又感覺，倘若能對現代的年輕人有幫助，那也許有意義。「霜降」在研究白色恐怖歷史的圈子裡不斷被流傳著，幾年前，舅舅又重複改稿，寫成「百年之憶」，我不敢開口提出版的事情，仍然怕舅舅內心有顧忌。

但是緣分竟是這麼巧妙，「鄭南榕基金會」執行長曹欽榮先生在2003年因為到台南拜訪葉盛吉的兒子成大都計系教授葉光毅，同時認識了顏世鴻醫師，2005年在綠島「關不住的聲音音樂季」重逢，基金會也就開始幫忙整理「百年之憶」，將手寫稿紙key in成電子檔案，並加註許多註解。吾友鄭任汶恰好因為住在安平，離顏醫師住家頗近，也就接受執行長委託，參與文稿的校對與整理工作，任汶以前就聽我說過舅舅的事情，那天午後，他跟隨執行長前去拜訪顏醫師，興奮地傳手機簡訊給我，「我在你舅舅家耶！」

好吧，既然要出版，起碼應該是齊邦媛「巨流河」或白先勇寫「父親與民國」的規格吧～～我跟安平客，以及啟動文化總編輯這麼說。

畢竟那是一段被教課書刻意淡化的歷史，口述紀錄雖然可彌補少部分缺憾，但不及事件經歷者自身的書寫，何況舅舅的文筆那樣特殊，他寫自己在「高砂鐵工廠」接受軍法審問時，一邊聽著鄰人不知哪裡傳來的貝多芬「命運交響曲」一邊回答那位眼尾上吊的審判官審問，心裡猶要掙扎著，可千萬不要牽連什麼人，那是口述或任何資料整理或訪談，書寫不出來的掙扎啊！

從霜降到百年之憶，七月份終於要出版的新書，定調了新的書名，青島東路三號。

一九五0年代、青島東路三號，為軍法處看守所。許多白色恐怖受難者的最後一段路，從青島東路三號出發，生命葬送在馬場町刑場，

（左）作者的舅舅顏世鴻醫師（右）鄭南榕基金會執行長曹欽榮，兩人正在討論新書的事情（攝影/米果）

青島東路三號，見證不後悔的民主青春

緣分的牽連實在很奇妙，這本書，是中晚年遷居安平運河畔的顏醫師執筆親寫的回憶錄，同樣出生安平的鄭任汶協助整理，而書稿最終竟然交給安平出生長大的黃子欽來編排設計，這是天意吧！

我曾經出版的長篇小說「朝顏時光」故事中，主角「幸子」與時間旅人「徐謙田」回到白色恐怖時期的台大「東館」宿舍，試圖搭救被捕的舅舅，就是以顏醫師的故事為發想。我寫小說、出版小說的過程，並未事先徵得舅舅同意，但他讀完小說，竟然說，「還好你想了時間旅行的點子，要不然，我都替妳擔心，結局該如何收拾！」我說了那小說的手法是借用了宮部美幸的「蒲生邸事件」，我知道舅舅也喜歡宮部美幸，仗著小說喜好者的交情，也就先斬後奏。

七月份，「青島東路三號」要出版了，對我來說，這是舅舅的青春縮影，舅舅說他至今仍不後悔的人生！

舅舅跟舅媽依然過著他們平淡的晚年生活，幾度我前去探訪他們，舅舅還是喜歡讀日本推理小說，舅媽還是喜歡看NHK轉播的相撲。有一次為了校對書稿的年表，需要確認舅舅結婚的日期，舅舅原本很有把握說了一個日子，但他們那輩習慣記得農曆，卻見舅舅急忙起身，「這件事情還是要請問太太大人，記錯了，就不得了啦！」而今他們相偕扶持，舅舅陪舅媽去醫院打針治療膝蓋，舅媽陪舅舅去成大門診，這真是人世間最動人的愛情啊！

舅舅家的下午茶，右上角那個粉紅色的杯子，是舅媽另外幫舅舅準備的飲料，因為舅舅有糖尿病。兩人感情歷久彌堅，真是動人（攝影/米果）。

（本文轉載自作者臉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