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擾動的濁水溪時而靈性、時而自由、時而悲鳴。
溪流記憶
濁水溪是家鄉記憶中無法抹去的一條溪河,猶如母親般呵護著這方水土。她的沙成就了島嶼最大的沖積扇平原,孕育出台灣的糧倉,堆積了最大的沙洲─外傘頂洲。她的土豐饒萬物,沖積扇平原的稻米、沿岸泥灘地甜美西瓜、外傘沙洲上的蚵田,濁水溪用以她身上充沛養分育養這 3157 平方公里子民。
她雖孕育土地蒼生,但卻是一條極具神祕不能隨意親近的河。 阿母總是再三的叮嚀告誡,絕對不能去溪口玩水、放風箏。阿爸一定會講:「去溪口玩水,你試看麥,我一定吊起來打」。這是一條充滿被大人恐嚇的溪流,然而每年暑假結束,學校裡總會聽到,有同學又被這條河帶走了,更是加深了這條河的神秘面紗。
站上堤防一望無邊的河面波光粼粼,那是冬季時節,門庭若市般的鰻苗漁場,是上天給努力工作的農民,歲末年終的犒賞。對於濁水溪,村人們充滿著感謝與敬畏,不論一年風調雨順與否,枯水或豐水,近百年的溪王祭典年年虔誠祭拜,因為拜了溪王水災就不會來,拜了溪王,濁水溪那難以駕馭的個性,得以安撫。
然而貪婪總是想從濁水溪身上搶食涓涓不絕的養分,工業擷取奪去了濁水溪的氣息,集集攔河堰如一把利劍直刺咽喉,奪去濁水溪大量的水源。失去靈魂奄奄一息的濁水溪,仍用她最後的一絲氣力,餵養這土地與萬物。
咽喉之刺
1997 年當集集攔河堰直達六輕的工業用水專用管路通水後,不啻宣告這條農業優勢的母親河命運即將改變。2001 年集集共同引水 工程竣工,這一共同引水工程主要任務是不論枯水或是豐水期,都要將河水穩定的輸送至六輕工業區。濁水溪的溪水不再是農業優先的母親河,而是一條工業與農業互斥的河流。
攔河堰是一項巨大的人為工程,國家政府以龐大的力量控制這條母親河的環境,改變了河川的自然與生態。當時聲稱水權的控制與分配,能平衡農業用水創造工業的生產,促進經濟發展增進全民福祉。然而過去這一切的努力,時至 20 年後的今天來看,能否清楚理解這樣的發展,對於濁水溪改變與其環境背後我們所付出的代價。
集集攔河堰造成濁水溪巨大改變,拍攝高度:499 米
集集引水計畫原為解決工業用水問題,如今卻引發更多更棘手的難題。工業農業的搶水之爭、南北兩岸農民水源分配之爭、沙漠化的揚塵合併六輕空氣汙染之害、地層下陷的問題,都在 2001 年後日 趨嚴重。這些難題的面對,首當其衝最屬下游流域兩岸居民,多年來 這些無解的問題在他們生活之中盤據不去,若說這是南北兩岸世代居民的怨懟,不如說是濁水溪在近代工業發展下的悲鳴。
禁錮的川流
濁水溪的哀鳴總在雨後方歇,天空也得以一絲的澄凈。這片禁錮川流的異域,在大海與溪流交會的前緣,日積月累逐漸侵蝕廣闊的河面。自然環境本該有它自己解決問題的方式,然而集集攔河堰截走濁水溪賴以維繫的水源,提供給六輕工業用途,在沒有自然河水的沖刷 下,上游的沙石逐漸的在此累積形成河道的淤積,造成了高聳的沙丘,一到東北季風季節,漫天揚塵日不見天。
而廣大的沙洲、沙丘盤據河面,造成川流水位的上升,出海口的河道涓細如絲,一旦河水以萬馬奔騰之姿臨上游而下,餵養大地的母親河,瞬時之間變成吞噬家園的巨獸。工業用水擁有優先水權的情況下,農業只能是資本主義階級下的次等產業。在沒有灌養土地的溪水,農民只能求取地下流水,加上沿海養殖業經年累月的抽取,沿海耕地地層逐一下陷,耕地土壤逐漸鹽化,更不利耕種。每遇風災海水倒灌,沿海偏鄉的世代居民苦不堪言,如何向天投訴這世間一切的不平,因為我們已向天需索無度。
是什麼樣的原因禁錮了這家園,囚禁了偏鄉居民的不平,關押了川流不息的母親河。
雨後的濁水溪口 ,圖右上東北方為大城鄉台西村
影像伏流
濁水溪在當代工業發展的悲鳴令人不捨,但更難以承受的是面對那一份溪水的記憶。這片溪口已沒有波光粼粼門庭若市的漁場,原本外傘頂洲的沙,如今落腳出海口,高聳的沙漠地帶,改變了濁水溪僅剩的涓流河道。觸目所及盡是乾涸的地表與沙塵的世界。
濁水溪環境在人為工程破壞中改變之巨大,已斷了當年的樣貌與想像,再多的話語已失意義,因為環境總會用它的方式來告訴人們,它的變異、它的哀鳴。你唯一能做的就是親臨現場,傾聽、記錄,促使停止殘害、改善它。
影像是記憶的伏流,在不斷的記錄中,連結記憶的片段,發現記憶中的美好。影像也是現實的伏流,揭露、控訴現實當中無所不在的不合理行為,猶如一面放大鏡傳遞你我身處危機的訊息。如果我們仍然無動於衷,不就是癱軟在消費的資本主義中。
濁水溪的風是冷冽的北風,是輕柔的南風,這風的擾動,一如聲嘶力竭,已無法喚醒這一切貪婪的呼喊。從相機觀景窗中盡是滿目瘡痍的故鄉與殘山剩水的母親河。如果痛是沒有記憶,那麼我們更不應該只選擇視而不見的那一份美好想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