超斜槓魚販林楷倫,左手殺魚、右手著書,他將魚市的人情世態化為字字珠璣,有冷調的幽默將人的個性用魚的種類來「占卜」,細膩的臨場感也讓魚的氣味在書頁翻動間隱隱溢出。《偽魚販指南》不只是另一本「職人書寫」,更可視為誠意十足的「魚市科普書」,來看這位魚三代如何坦然面對生命,交出動人的作品。
(以下內容摘自《偽魚販指南》一書,由寶瓶文化授權轉載。經作者同意,部分內容略作順序上調動,文中小標由《上下游》另行編輯。更多精彩內容請詳見該書。)

觀察來客推薦魚種 魚販以魚「占卜」
我家的魚攤已傳三代,到我接下攤位時,顧客中不乏看我長大的人,總會拿阿公、爸爸來比,比的不是專業,是感情。不甘願只當受長輩庇蔭的魚販,從不同產地直送過來的魚,有些顧客沒有看過,便說這攤變糟了,也有些樂意嘗試。東港仔說我是乖寶寶,乖的是留在家裡攤位幫忙,不出去外面闖闖,乖的是過度以客為尊,沒想想自己想當怎樣的魚販。
想當怎樣的魚販呢?有媽媽型、霸道總裁型(要買不買隨便你),更有廣播電台型。這些我都不適合,我說不出海口腔,也不常撒謊,甚至客人說起別人的八卦我都迴避。我只想當個知道客人想吃什麼就配什麼的魚販,對每個路過的人喊:「來喔,好魚喔。」
客人一停住,就看一下他提的塑膠袋裡有什麼。有時看臉看穿著,黝黑的老農喜歡吃白帶魚、九母梭,務必提醒他們要抹重一點的鹽(古早時候這些魚都會用鹽水漬過才賣),年輕的主婦推薦無刺的魚,穿著比較華貴的婦女,推赤鯮、白鯧、白北。
做個魚販,我想當每個客人的占卜師,不按星座血型,而是透過我所看到的客人模樣,給出每日「魚」勢。每日魚勢準不準,客人來幾次便知道。記得,來跟我買愈多次,我的預測就愈準喔。
緊抓顧客心理 不同客層不同賣法
常有客人問我,攤位上的海鮮從何處來,我如實回答,也有人仍不相信。如果跟客人說產地直送,他會問:「你熟產地嗎?」質疑我賣魚的經驗,甚至說我的口音沒有海口腔。拜託,我賣的是魚,不是我這個人耶。
直到看過東港仔賣魚,我才知道當魚販要懂魚,更要懂人。懂什麼人?懂客人,懂哪種客人要用哪種方式才會好賣。
東港仔真的從東港來,魚攤上的招牌寫著「東港現流」,還配上華僑市場的圖片,只差沒把自己的身分證放上去。人都產地直送了,魚從何而來便不用證明了。
他開攤,擺上那些大魚。燈還沒開,客人已經在等,最先來的就選最肥的剖。「中段最貴喔,妹妹。」東港仔,八十歲的阿嬤叫妹妹。
客人看著東港仔刨起大尾魚,魚鱗四飛,噴到包包衣服,噴到臉上,客人就會往後退一點。東港仔不急,慢慢地刨,動作一樣粗魯,劃下第一刀直至魚骨。
拿起木槌往刀背打下去之前,東港仔問:「妹妹,你要多大片?」客人隨手比個大小,槌還沒落下,另位客人就出聲。「慢慢來,一個一個慢慢來。」這一槌,又是五分鐘。
切下第一片,每個客人都出聲問:「多少錢?」「多重?」
「五百二。一斤二。」東港仔說。每個人都拿了一千要找。

「東港直送」的另類解讀
「來喔,黑鮪魚喔。沙西米喔。」他喊得很大聲,我們都知道那不是黑鮪魚,只是一公斤一兩百的黃鰭鮪,是能生食的等級嗎?誰管得著呢。要切生魚片的客人問他能不能幫忙切,他手上那把刀沒換沒洗怎麼切,他剖開背肉,用塑膠袋包起。
「殺魚要師傅,吃生的靠自己,拉肚子算自己的,別來找我。」一條背肉五斤,一斤 250,再大的家庭也吃不完這麼多的生魚片。
東港仔也跑過一陣子漁船,走私什麼的也都做過。他說了我才知道,為何不曾在魚市看過他,因為他都「產地直送」。養海鱺龍膽石斑的、走私黃魚的,都是他同鄉,一通電話就有人派回頭車直送至府。
「我最誠實,不騙人。你看這些,都嘛東港直送。」他用大湯匙拍拍智利鮭魚的頭,盛了一碗都是他吸過的蝦頭蝦殼煮成的味噌湯。
至少他本人是東港直送沒錯。
客人只認產地 魚販自有對策
就算不問東港仔,我也知道他為何不用東港的海鮮。因為東港來的不一定好賣。曾有客人質疑:「這些魚都養的,不然就進口的,說什麼東港?騙我沒去過東港喔。騙子。」東港仔就回:「華僑市場也有賣這些啊,你去那裡罵,不買滾啦。」
再多煩他幾句,東港仔揮起那把血都乾塊的刀問,吃什麼正統東港魚?黑toro,鐵甲兵,還是那個魚喔?「笑死人,你們這些中部人吃紅目鰱還要剝皮,懂吃什麼東港魚?東港來的你也不會煮啦,當作我這裡海產快炒喔,你明天有種就來,我有什麼你就買什麼,不買給我安靜啦。」他說。
隔天,他賣起東港來的冰島大比目魚,切一塊送三斤那個魚。過幾天,也沒有人回饋那個魚好不好吃,東港仔也覺得沒差,這裡喜好的魚不用產地直送,只要無刺多肉好煎煮。他早就想好自己如何在外地生存,就是賣當地人喜好的魚。這是講方便的世界,麻煩的別賣,東港仔是這麼做的。
他又熱了那鍋湯,加了許多那個魚,喝一口。這是漁船上、東港的港邊味。我喝,腥了些,加了更多的米酒,吞入口。
後來,東港仔不再賣真正的東港魚,不好賣的魚就算產地在天堂都沒有用,他賣的不只是魚,是東港仔。

魚貨競標如上戰場 「害人可能害自己」
在冷藏處理場分類好的魚貨,一簍簍被推向拍賣場。
魚貨的競標是這樣的:現場有處理場、拍賣場、競標處,分別以鐵網分隔,阻止魚販偷換魚或是與貨主串通、私下交易。等待拍賣時,魚販們會靠在鐵網上,看今天有什麼貨,類似在動物園看動物,反過來也很像等待餵食的動物。
每個漁號都有個按標器,以電腦處理明標,明標的遊戲規則是:每按一下按標器就表示一公斤漲 5 元或 10 元。漲到不合理的價格時,會持續競標的人,不是瘋子也不是傻子,他們就像是打了漫長回合的拳擊手,每按一下都是給對方一拳,雙方拳來腳往。
吵死人的魚市,在出現炒過頭的誇張魚價時,現場只會聽到兩三台機子按鍵敲打的聲音,先退出的人就在一旁等著看好戲。三國鼎立,退下的那一國,就會說剩下的兩國是白痴。
這天,兩邊角落都是熟面孔,丸ㄚ跟丸ㄅ。
兩家商號也不是說一定要這一件魚,那只是場躲不了的對決,是就算自己沒得到,也要盡其所能地填價、讓對方受傷的戰場。每個人都知道那價格太貴,是怎麼賣都賠錢的生意,而有時想弄別人,一不小心就換自己得標。
關於競標,認真就輸了。

魚市競標 可以輸裡子不能輸面子
一件肉魚沒幾尾,一般的市場行情大約是一公斤 400。在某個無風無雨更無魚的春天,創下了一公斤 2,000 的天價紀錄。這肉魚的天價,是為了爭一口氣。
競標常常就只是為了面子,魚市每天早上都會上演。丸ㄚ跟丸ㄅ,市場內兩個最大的批發商,手持競標機,將手舉得老高,就只是為了讓訊號更快到達接收器,拇指不斷地按著競標的按鈕。有時會想,怎麼不開發個連發鍵給他們,看他們按到都快抽筋,有連發鍵就能快速抬價,或殺個對方措手不及。其實還真的有人曾經自己回家動手腳,裝了機關在競標機上,也因此魚市後來會在休市時把機子收回。
為了爭一口氣,就得認真按到底。那天競標一口氣喊到了第八回合,過了天價一公斤 2,000 元。這時喊 10 元、5元已經激不起情緒,我們都變成第九回合的觀眾,不見血、沒人倒下就不覺得有趣。丸ㄚ一次跳 195,直接喊到一公斤 2,195 的價格。觀眾等的是整數 2,200。
丸ㄅ會不會喊?
一秒、兩秒、三秒,競標機的按鍵沒有嘎嘎聲響。投影螢幕的肉魚字眼外框翻紅,遊戲結束。丸ㄅ直說自己的機子沒電,丸ㄚ說要不然重來,三簍內這簍都可以重拍啊。丸ㄅ沒回話,但笑得很開,我們都知道他只是想捉弄丸ㄚ。
拍賣員問在場的魚販們,要往下一件拍了嗎?
「等等,照相還沒照完。」一公斤 2,195 的肉魚,現場像是股市創新高的那刻。下一件開始,尺寸小一指的肉魚,一樣閃爍出紫藍光,丸ㄅ沒電的機子還能狂按,丸ㄚ還在拿著那簍天價肉魚跟一旁的朋友合照時,丸ㄅ以一公斤 1,100 元的價格得標,一次將所有的肉魚全掃下。
不管是一公斤 2,195 或是 1,100 都太貴了,沒有魚販要買,丸ㄚ跟丸ㄅ都問我要不要。「肉魚買那麼貴,神經喔。」我說。
那簍肉魚的天價照片,傳遍漁人的群組,說我們這些台中魚販很瘋。
確實很瘋。吞不下那一口氣,買下去就對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