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民寫手

麥擱來啊!台灣小麥的人間漂浪

攝影/Munch

夕陽下的金黃小麥,是沒落的農作,或是未來的希望?

在台灣,小麥是一種身世坎坷的作物,坎坷不是種植困難,而是時代動盪,於是在動盪裡,起起伏伏的走過一個世紀。

台灣是一個種麥之國,早從先民渡海,陸續攜帶麥種前來種植,元代時已經有「平湖(澎湖)種麥」的紀錄,到了清代初期,大量移民來到台灣,在當時水圳並未普及下,適宜旱作的小麥,成為冬天種植的主食。

小麥的普及,在許多傳統古厝,一些以竹片為骨架,敷上泥土、稻桿的土牆內,也可以發現麥桿的存在,以及流傳已久的「乞龜信仰」中,各地拜神時,廣泛使用的麵龜,都反應著早期台灣小麥的普及,甚至在清代《臺灣生熟番紀事》一書中,記錄著平埔族種有小麥,作為重要食物的記錄。

到了清代晚期,水圳設施的陸續開闢,以及成熟的耕墾制度,稻米開始大量種植,小麥、蕃薯、玉米成為副食品,種植面積開始減少。到了日治初期,移入大量日本軍民,在食物短缺下,曾經鼓勵種植小麥,作為主要副食品,並且從日本引進「新珍子」、「琦玉」等品種,改良台灣小麥品種。

直到日治中期,水庫、水圳等水力設施日益完善,農田從早期依賴雨水的「看天田」,變成蓄水灌溉的「輪作田」,日本政府有計畫推動糖米經濟,大量種植甘蔗與稻米,小麥成為農家冬日自行輪種的雜糧作物。

麵粉援台計畫到小麥進口政策,扶植台灣小麥加工產業,卻加速小麥種植的消失。

國府來台後,200多萬軍民湧入,糧食嚴重缺乏,政府再度鼓勵種麥,當時台灣種麥面積達2萬多公頃,年產量約2萬5千多公噸,1950年代美國麵粉援台計劃展開,解決台灣糧食問題,同時也推廣麵食文化,扶植台灣的麵粉加工產業。

1960年,美援中止,政府開放麵粉進口,以及小麥進口加工,低價的國際競爭,嚴重打擊台灣小麥種植空間,台灣的小麥種植,除了農民自行保種的少量種植,僅剩酒廠為造酒收購的契約種植,直到1995年小麥保價收購政策取消,小麥走入末路,甚至台中農改場在1992年推出育種「台中34號」小麥後,小麥育種研發工作停頓,正式宣告小麥作物,在台灣幾乎完全停種消失。

小麥死了?

短短20年間,曾經在台灣輝煌過的台灣小麥,瞬間消失,對於許多年輕一代,甚至認為台灣不生產小麥,小麥是外國的作物。

大雅小麥產銷班提供金門種麥,台灣冬季生產後,春季交由金門種植,再由酒廠收購造酒。

在台中大雅,一塊延續種植台灣小麥的地區,由大雅農會和金門酒廠契作,生產麥種交由金門種植,當地農民張文炎是小麥產銷班班長,召集農友組成團隊種植小麥,他表示小麥適宜乾冷氣候,台灣中部適宜種植,因為生長在冬季,沒有太多病蟲害,所以不需要噴灑農藥。

舉辦近十年的大雅小麥節,以台灣特有的金黃麥田景觀,吸引上萬訪客。

大雅種小麥,成為台灣少數僅剩的麥鄉,當地的陶藝家趙勝傑看見麥鄉的美麗,他表示許多朋友都讚揚國外金黃麥田之美,心想大雅故鄉也有麥田,為何不能推廣成為農村意象。於是他開始介紹朋友到大雅看麥田,甚至在2004年舉辦第一屆小麥文化節,以小麥作為當地社區營造的動力車頭。

直到今日,大雅小麥節已成為重要農村特色節日,吸引許多人前往觀賞金黃麥田,讓台灣種麥的記憶,不會中斷。

大雅鄉的趙勝傑透過小麥文化節,保留台灣種麥的記憶,但是芳苑鄉的施明煌,卻有更大的雄心,希望恢復台灣種麥的技藝。

台灣的米食與麵食,都是生活中的主食,但是稻米生產過剩,小麥卻是完全依賴進口。

如果一項作物,在一個國家無人問津,那麼無所需求之下,又無外銷誘因,自然淡出歷史,無人種植。但是小麥不是無人問津,台灣原本就有麵食需求,加上歐美飲食文化的影響,現今台灣小麥進口量每年約100萬噸,稻米的年需量150萬噸,小麥的需求,直逼稻米,米食與麵食成為台灣重要主食。

對於小麥需求高,台灣卻是一個不產小麥的地方。不產,不是不能種,而是根本沒有計劃去種,台灣種小麥,目前只有大雅、學甲二地,麥子都是和金門酒廠契作,三月收成作種,移到金門種植,再收成作為製酒的酒麴,所以高粱酒裡有台灣麥香。

金門自台灣取得麥種,種植小麥面積約有1700多公頃,全數為造酒所用,作為食用,品種必須改良。

這幾年,金酒公司從中國進口高粱、小麥,原本維繫契作的台灣、金門農友,其實多少有著中止契作的危機,幾年前金門的契作高粱,金酒公司計畫全數向中國採購,引發金門農民抗議風波,最後留下象徵保護農民的種植面積,維繫至今。

喜願麵包工坊的施明煌總兼,長期使用麵粉製作麵包,深知麵粉的價格與品質,幾年來他不斷思考,為何台灣高度需要小麥,卻無法自己生產?

他不只從價格思考小麥的國際交易,更從農村生產的角度,去看小麥生產的農村價值。

2007年,澳洲大旱,國際小麥價格直飆,顯露糧食危機下,一個依賴進口作物的國家,面臨的危機與風險,那已經不是價格高漲的問題,而是在生產國禁止出口下、台灣面臨麵粉缺乏的危機。

台灣沒有麵粉,將是多大風暴!

施明煌開設麵包坊,生產銷售麵包,提供需要幫助朋友的自立工作,同時從這裡出發,開始追尋他的麥田狂想。

施明煌不是農民,他只是在農村開設麵包工坊,在農村賣麵包,倒不是那裡好賺,而是他有一群無法離鄉太遠的弱勢員工需要幫助,所以他在農村。至於種麥,大概三分之一是心想小麥原料為何台灣不能生產?另外三分之二是台灣農民為何不能靠小麥賺錢?

2007年,首先開始他的麥田狂想曲,他拜訪大雅農民張文炎,契作一公頃小麥,記錄觀察小麥生長的流程,取得推廣的種子,2008年就近在雲林莿桐農地,實際種植管理,真實體會小麥的生長問題,同時找找專家學者,請教小麥知識,何種適合台灣?何種適合麵粉製作?

再來他找尋農友,希望擴大種植面積,2009年苗栗苑里農友主動探詢小麥種植,在數度商談下,施明煌以契作種植,打開小麥種植的第一步,承接起台灣小麥百年歷史的環結,在酒廠契作之外,終於有農民願意種植小麥。


農村夢鄉家施明煌,不只推廣小麥種植,也想推廣麥田音樂節,讓音符在麥浪上跳躍。

到了2010年,施明煌展開「大麵神計畫」,推廣全島種出小麥,北從宜蘭,南到恆春,東到玉里,全台各地契作小麥,意圖展現出台灣小麥全盛時期的版圖,也讓大家知道,台灣確實是各地可以種小麥。

看似狂想的施明煌,其實每一步都在精算,他用高度的毅力南北奔波,記錄理解每一個地區的麥田情況,也仔細估算從作物到成品,經濟的成本與利潤,狂言的信心背後,充斥著太多不為人知的心血。最後終會發現,他的精算,不是全然為己,而是為了台灣農業。

從一開始推廣小麥,施明煌沒有從單一作物的角度來看,他強調農村輪作的重要性,夏稻冬麥是台灣農村原貌,更有改變地利的優點。他表示,台灣生產小麥,不能只從進口價格去算,必須思考在地農作的重要,以及有因應糧荒的準備。

他的麥田狂想行動,經過媒體廣泛報導,讓政府有所動作,開始舉辦觀摩、講座,甚至找到田區開始示範種植,甚至表示將會鼓勵以「小地主大佃農」方式推動,但是宣示歸宣示,實際政策與動作完全缺乏,問題的根源是政府根本不敢推動農作,因為政府推動,就意味著政府必須出面收購。

政府的牛步化,施明煌了然於心,從一開始沒有依賴政府,他也希望在市場經濟下,找出台灣小麥的希望。


由各地麥農組成的小麥參訪團,在施明煌帶領下,三天環台交流,相互鼓勵,彼此學習,成為復興台灣小麥農作的民間先鋒。

2011年,全島契作小麥收成前,他組成小麥觀摩團,以三天時間帶著麥農,走訪各地麥田,他希望麥農們,能夠看看別人種植方式,也能相互交流訊息,作為台灣麥田復興運動的首發團,每位農友都是重要的歷史人物。

2011年3月,契作麥田陸續收割,從北到南十多處田區,合約25公頃,收成約50噸小麥,施明煌開始忙碌的加工製作麵條、麥粉等產品,然後將13噸來自台南學甲的小麥,商請台中宏興麵粉廠研磨。這算是一個歷史的時刻,台灣不缺進口麵粉,但是道地用台灣生產的小麥,研磨成麵粉,已經中斷近50年。

施明煌夢想發熱,吸引許多朋友傾力相助,台中宏興麵廠協助磨製,量產出已經中斷五十年,台灣小麥磨製的麵粉,寫下重要的歷史。

麵粉廠經理黃北辰表示,加工廠專門研製進口小麥,研磨台灣小麥確實是中斷很久,以工廠機械速率,13噸真的很少,清理管線上線研磨,都不合成本,但是看見施明煌的心意,感動的不幫也不行。於是白海豚台灣麵粉上市,經過查驗,台灣小麥不只出粉率高,美國小麥出粉率七十三%,台灣小麥卻超過七十八%,更重要是鮮美程度絕對贏過進口小麥。

但是故事仍未結束,小麥種植,磨成麵粉,都只是出麥台灣的第一步,接下來是擴大種植、改良品質,並且導入更良善的管理、行銷,才能讓台灣小麥永續生存。

長期陪伴施明煌的主婦聯盟,不僅是台灣小麥產品的主要支持者,更在教育推廣上提供最大幫助。主婦聯盟理事黃淑德表示,現今本土小麥仍有品種改良、田間管理等問題,但是從支持小農、友善環境與反思糧食自主的意義上,這是一條必須走下去的路,同時她也認為,在麵食漸成台灣食物主流的時代,台灣小麥沒有不能生存的道理。


推廣小麥種植,不只是單項農作的推廣,其實有著恢復農村價值的深意。
沈寂一百年,台灣小麥起起伏伏,生存在農村生活中,卻在政策變動下消失。到現今民間以農村行動,重現小麥的金黃光茫,要讓台灣小麥豐厚台灣農村,需要更多有心人的幫忙。

施明煌一路走來,困境中拼出生路,主要的原因是狂想的毅力,更大的因素是他勾起太多珍惜台灣農村的熱情,每個人都想盡一分力,為出麥台灣有所貢獻,於是形成巨力,蔚成風潮。

想要出麥台灣嗎?可以加入麥田狂想行列,無論購賣與支持,都是為了成就台灣好麥的大行動。

農村夢,不是休耕安養院,不是佔地科學城,而是金黃麥田裡,飛舞的汗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