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民寫手

從土地到餐桌:手工割稻,綠活自然田

頂著大太陽在田裡揮著汗,幫忙家裏收割稻穀,很可能是許多五、六年級生至今依舊難忘,童年的深刻烙印。

我的記憶裡面也有水田,那是伴我度過完整童年歲月,住了十二年的舊家,當時的後院圍牆外就緊臨著一整片水稻田。因此大大的庭院不時有水蛇順著溝渠來訪,當時母親總是擔心地驅趕我們進屋,黑夜裡也總有響亮的蟲唱與蛙鳴,交織著嘹亮或幽婉的小夜曲 伴我們入夢。

那片水田在我讀國小低年級的時候被填平,住宅區如雨後春筍般拔地竄起,從那時起,造訪庭院的水蛇似乎逐漸稀疏,夜裡的重奏聲也因此削薄減弱。而二十餘年後的今天,附近更是高樓林立,賣場與工廠擁擠,只有一條流向新店溪上游,颱風時會淹水溢流的大排水溝,至今沒有太多改變。

然而,那時只是與水田比鄰居住而已,我始終未曾下過水田、做過農事。

週六那天,因為一連串的巧合與幸運,能夠與一群素昧平生的朋友們一起頂著<大暑>的烈日,在新屋的「綠活」自然田工作,是我的手工割稻初體驗。

雖然專業農夫一看就知道,我是難得拿鋤頭和鐮刀的人,不過我們真的「玩」得很認真也很開心,期待下回再帶小朋友去體驗插秧….。

七月三十日早晨趁著日頭尚低,隨夏日陽光作息的我們已離開新竹,循著濱海公路經新豐,往北進入桃園縣新屋鄉。

坐在副駕駛座的我,翻看著一本地圖集,尋找陌生的地名,槺榔村。從閱讀地圖,直覺桃園縣跟南邊比鄰接壤的新竹縣最大的不同就是滿佈的埤塘,先民為留住水源而在桃園台地上開闢的埤塘,使得這個千湖之鄉,成為北台灣最大的米倉。

我們前往的新屋鄉,則是全台灣最大的農業鄉鎮,將體驗手工割稻的槺榔村自然田的農地灌溉水源,則來自附近一處十甲大的埤塘(桃園大圳第十二支線)。

我試著在腦海簡單描繪著這個近海的,有許多埤塘的農耕聚落圖像。

根據簡短的文字指引,在望見天后宮媽祖塑像時,從桃15號寬闊路面轉進一條曲折小巷,左右張望著,預期中應該出現的「插秧標示牌」卻付之闕如。只能根據十分簡潔的地址,與像詩句般更簡潔的門牌,開始在田間縱橫的小徑「迷失」。附近的稻田早已插秧或至少翻過土了,田間忙碌的幾個人看來都只是當地人,手工插秧的田地到底位在何處呢?

而後我們停車向一位開耕耘機的壯碩農夫問了路,經他指引之後,才知道很可能是方才沒有右轉進去而錯過的一座三合院。剛好回頭時,又在路旁遇到一位又高又瘦看起來不像附近農家的小姐(後來才知道是綠活的理事主席偉華的女兒)出來遛狗,向她問了路,而終於來到三合院後方,與這次手工割稻的「綠活」朋友們相遇。


綠活的朋友一早收割的台中秈十號稻穗

正好是工作中小歇的片刻,一早就開始工作的小朋友們,在艷陽下曝曬久了,已躲進田邊有樹蔭遮蔽的溝渠旁觀看小魚,打撈起半個手掌大的河蚌。

把拔加入自然田的手工割稻

阿德接過一位休息中的「綠活」朋友手持的小鐮刀,開始彎腰割稻,暑假上過昆蟲課的小咕嚕,則揮舞著自製的捕蟲網,在翻完土的農地上奔跑,追逐蜻蜓和蝴蝶。

當我也借到小鐮刀開始練習割稻時,小咕嚕見了,便將捕蟲網擱置在田埂,趕來幫忙。


小咕嚕拿著小鐮刀自動加入手工割稻工作


陽光下金黃色的台粳九號稻穗


專業農夫伯伯說,稻穗的交叉疊放,方便後續脫穀工作進行

割稻的過程每有驚喜…,幾株稻桿間就藏著一窩鷦鶯飼育幼雛的鳥巢…,小咕嚕一面不時向我播報著,發現幾隻躲在稻子頭的小蟾蜍跳出來…,稻桿裡藏匿著許多美麗的椿象和優雅的小瓢蟲…,而擅長狩獵的蜻蜓就在頭頂上盤旋巡弋著。有時候他也因小昆蟲的吸引而分心,展開著小小的探險去…。


因為手工割稻,我們不時與美麗的小椿象驚喜相遇 

可愛的鷦鶯竟然在稻穗間結了一個巢,飼育牠們的小雛

從工作中的閒談得知,附近另有一塊四分大,以有機方式耕作的稻田,前天才剛用割稻機收割過。而這塊二分大,實行自然農法的農地,則是特地將稻穗保留給大家,體驗手工割稻的過程與樂趣。

在與他們會面之前,我僅從朋友貼出的網路連結得知,是一個勞動合作社的手工割稻體驗。最近愛上跟孩子們一同工作的我,隨興寫了e-mail去詢問,得到芳瑜歡迎參加的回信。除此之外,對於「綠活」的了解,僅有網站上的插秧照片和簡短資訊。

「綠活」的成員多半來自台北,是一群對於有機耕作與自然農法有興趣,認同土地健康與糧食安全重要性,並且認真學習與推動友善土地耕作的主婦聯盟和自然步道協會成員。

因為去年地主提供了土地,支持他們實現夢想,並且找到兩位當地的資深農友,願意擔任「田間管理員」,在過往用藥與化肥的慣行農法結束之後,今年首度在新屋的土地上,樂當假日農夫。

從春寒料峭的三月,體驗了〈春分〉的插秧,並每週造訪,持續記錄著秧苗進駐自然田後的成長與演替。經過了端午時節每株稻桿都「大肚子」;節氣〈芒種〉開始到〈小暑〉之間,水稻依照插秧時間早晚先後開花,每天早上9點稻花開始張嘴,11時左右全開,下午2時許合起來;而在插秧過後約132天左右的〈大暑〉,則歡喜收割。

他們計畫以自然農法,不耕土、不除草,不施農藥、肥料,僅在年底收割前灑下綠肥-白花三葉草與田菁種籽,希望持續以手工耕作,涵養健康的農地,也讓台粳九號與台中秈十號稻子的秧苗,在這片土地上逐漸馴化,期待留下能適應土地環境與氣候變遷的種子。

而另一片實施有機農法的田地,則以不施農藥、化肥,僅施腐熟有機肥的方式,以人工插秧機插秧、割稻機收割,生產有機米,作為支持合作社營運的收入來源。而綠活長遠的願景,不僅是耕作體驗,他們也認真學習,融入農村生活,期望能夠參與當地埤塘與農村文化的保存。

一面工作著,一面得以聆聽他們對於農事與土地的想法與理念。「綠活」朋友還熱心的告訴我們說,根據他們的經驗,小朋友如果願意來田裡跟爸媽一起割稻,那麼他們一定會更喜歡插秧的趣味。因此鼓勵著小咕嚕和小瑀魚,二期稻插秧時一定還要再來, 體會看看插秧時「倒退著走路」的感覺。我也覺得咕嚕瑀魚兄妹應該會喜歡,因為插秧時田裡會放滿水,一面插秧一面又可以玩水、玩泥巴呢。

割稻進行到一半時,專業農夫評估中午前無法將所有稻穗割完,但擔心午後若有對流雨,已割下的稻穗淋到雨,會比尚未收割的稻穗更難處理,於是先搬來脫穀機,開始一面進行著脫穀。


脫穀機底下的籮筐滿溢時,要先暫停脫穀,將稻穀倒入藺草編的大籮(笳笠),不然稻穀繼續溢出就可惜了


兄妹倆都好認真地跟大人合作脫穀

這是一台四面圍著蚊帳、柴油引擎發動、轟隆作響的骨董脫穀機。不割稻的一組人輪番抱起一束一束的稻穗,送去脫穀機將穀粒打下,另一組人則學著將打完的稻桿一束束捆綁,豎立在田間曬稻桿。

方才割稻時,農夫先生曾提醒我們,割下的稻穗要注意長度盡量整齊一致,擺放時要一把一把相互交疊,可以增加後續脫穀時的效益。果然在脫穀的時候,專業與否立見分曉。看似簡單的割稻,也有著不能疏漏的環節與細則。

小朋友們都喜歡幫忙收集稻穗送去脫穀機,也不顧接近正午時頭頂的太陽多麼熾烈,勤快地來回著一捧捧遞上,直到進屋休息的夥伴叫喚大家。在柴油引擎上覆蓋上稻桿,才回去午餐。


咕瑀兄妹幫忙收集一捧捧稻穗送去脫穀機,四歲半的瑀魚常被她抱著的那捧稻穗遮得看不見小臉蛋


阿德仔細揣摩著綑綁稻桿曬稻桿的訣竅


我們常跟在脫穀機走過的路徑後面,巡視撿拾滿溢或掉落的稻穀


中午前脫穀完成的一袋台中秈十號稻穀,秈稻其實是比粳稻更耐旱,更能適應氣候變遷的種類


幫忙伯伯將一袋沉重的稻穀扛上肩頭


阿德也扛起一袋走回去體驗看看

午餐前先用稻桿將脫穀機的引擎妥善覆蓋

午餐在主人張家兩位伯父的車庫進行,香噴噴的白米飯是前天剛從有機田收割、新碾好的白米,蔬菜是張家自己種植的地瓜葉、菜豆、空心菜、冬瓜和苦瓜,餐桌上的雞肉是張家自養的土雞,而軟絲則來自附近的永安漁港。這餐由張家的女士們從一早忙碌張羅的午飯,勞動之後直接在原產地享用,無可比擬的價值就是新鮮,而且食物里程幾乎是零。

我可能過很久很久之後都將難以忘記,新碾的米煮成的白飯初入口時,那股混合著香軟、鮮甜的口感,與陌生到無詞以對的滋味了。

餐後,三合院對面熱心的鄰居邀請大家到古意十足的客廳裡面聊天,我到這時才開始初步認識與了解這次來參加手工割稻的所有「綠活」成員。

午間烈日當頭,即使躲在屋簷下吹著電扇,仍覺得早上工作的汗水化為一身的黏膩。原來手工割稻體驗只打算到午餐後就結束,但阿德意猶未盡地想幫忙將田裡的稻穗接續處理完。留下來的一群人決定休息到稍晚,陽光轉弱再繼續上工,先在屋內喝茶閒談,耐心等待陽光偏斜。

下午二時半,阿德一個人回到田間,在溝渠中撈著小魚,打算放養在庭院養魚和水生植物的陶盆中,請牠們幫忙捕食孑孓。

小咕嚕和阿德無意間發現田間的泥土裡有好幾株慈菇與水稻共生,原來水田裡無水的時候,生命力很強的慈菇依靠著地下莖仍能存活。農夫伯伯說,其實慈菇只需採集無性生殖的側芽,就能夠種植,於是阿德和小咕嚕挖了好幾株慈菇回去,打算增加陶盆裡面的水生植物多樣性。


自然田實行自然農法,不除草,因此水稻始終與其他植物動物共生共享土地的一切,直到熟成。


曬乾的稻桿將會收集起來,製做稻草人。

阿德在田間練習捆綁稻桿、曬稻桿的時候,我蹲低了姿勢,巡著早晨收割和脫穀之後的土地,撿拾著脫穀機脫下的穀粒滿溢時散落地面的稻穗和穀粒。早上體驗過手工收割稻穗,總覺得掉落的一粒一穗都是糟蹋,然而「綠活」的朋友告訴我說,掉落的稻榖就留給鳥吃、留給野鼠和小昆蟲吃吧!想想也有道理,維持土地的生命力與生物多樣性,不就是當初在此施行自然農法的最終目嗎?我也漸漸能對撿拾不盡的稻穀得與更多自然中的生命分享,感到釋懷。

下午三時 「綠活」的朋友也陸續回到田間,一面繼續進行脫穀,一面分頭收割著早上沒割完的稻穗。小咕嚕和小瑀魚也都認真幫忙著割稻和收集稻穗。

隨著陽光西斜,氣溫也不知不覺從燠熱逐漸下滑轉涼,大家的合作似乎更加有默契,一面談話一面割稻的速度,也越發起勁。


下午幫忙脫穀的一組



下午五點,割稻進展迅速,稻田已經割出明顯的形狀圖案了。

瑀魚也拿著小鐮刀體驗割稻,儘管許多大人都很擔心她會不小心割到自己的小腿,她還是堅持要自己嘗試。

下午四時,早上幫我們指路那位開著耕耘機的農夫先生,也熱心加入手工割稻行列。割稻迅速敏捷的他一加入團隊之後,直立的稻穗幾乎是幾分鐘內變整片消失。所有的人似乎都受到鼓舞,卯足了勁動作加快起來。他說,這個聚落的大人幾乎都從很小的年紀就要幫忙家裡割稻,有了割稻機之後,幾乎沒有人在用手工割了。


下午五點多,大家一起加緊脫榖

隨著最後一握稻穗倒下,環顧著自然田的我,想起午間離開田邊時望著剩餘半個田地的稻穗,那時田間管理員伯伯推測,以我們割稻的速度,今天可能還割不完,建議先把割下的稻穗完成脫穀就好,過兩天他們再找時間來收割。

沒想到我們竟然完成了割稻的工作。而所有的大人小孩都開始幫忙整理稻穗,送去脫穀,終於趕在太陽掉下天際之前,也全部脫穀完成。


手工割稻完成_所有的人都集中幫忙脫穀


咕瑀兄妹是認真的好幫手

偉華提到,這次收割完就會接著翻土,大約一個月後將會開始插二期的秧苗。於是阿德提問:自然農法第二期是否不插秧?而是讓田間殘留的稻子頭自然生長?

農夫伯伯說:通常還是會灑下種子或插秧,但也提到他們對於二期稻的看法: 開始實施自然農法的第一期,因為土地裡還有去年殘留的肥料,所以收成會較好。但是第二期仍繼續不施肥,土壤的養份可能不足,他們不建議插秧。最好是先種植花生大豆等豆科植物,讓根瘤菌固定空氣中的氮,增加土壤中的氮肥,等明年春天再插一期的秧苗。另外考慮福壽螺在夏天成長的速度比第一期快,自然農法的第二期,也不建議接著插秧。經過充分討論與交流後,最終採行折衷共識,第二期一部分農地進行插秧,一部分則種黑豆和花生。


幾位伯伯叔叔幫忙咕嚕扛起最後半袋的稻穀


咕嚕體驗揹著稻穀走回去

將所有稻穀搬運回去,農事工具收拾完畢,兩位田間管理員將幫忙後續曬稻榖等工作。下回我們再見面時,這批自然農法種植、手工收割的稻子,已經是碾好的新米了。

駛出三合院曬穀場之前,張家的阿姆打包了米苔目和鹹湯、新鮮的空心菜和冬瓜,讓我們帶回家。

小咕嚕和小瑀魚對於待了一整天,情味濃厚的三合院,顯得十分依依不捨,於是我們約定好,下回插秧時,再來造訪。

驅車離開槺榔村,駛入一筆一觸漸濃漸深的暮色與輕徐的晚風中。勞動之後的疲倦感,在安靜坐下的時候,才緩緩地攤開與襲來,如暗夜般靜默籠罩。

小咕嚕和小瑀魚幾乎是即刻沉睡,我咀嚼著一日之間土地上勞動的簡單對話,隱含著每個人的自然觀、土地哲思、與情味,一如初嚐新米的滋味,將在往後的日子,緩緩浸潤與回甘。

後記:
八月初翻閱著新一期主婦聯盟刊物綠主張 其中一頁寫到十年特刊封面傳達著「從農場到餐桌」的意象,原來,我前幾天寫於新屋割稻初體驗後的領會正與那封面提倡的理念遙相呼應,不謀而合。

一個月後,我讀到一本書,且容我在此引用其中接近新屋自然田所有感受的一段話語:

「因為相連的土地、氣候、作物的根,每個人和每株稻、每棵樹、每隻動物都一樣,需要水、空氣和養分,才能夠體會生命中所有美好與不美好的事。」

『糧食就是生命!而江湖啊,水的流域。」

— 吳音寧《江湖在哪裡? — 台灣農業觀察》

註1: 台灣綠活設計勞動合作社的新屋鄉農耕記事

註2: 此文接近完成時,也收到來自芳瑜的回覆。上週六手工收成的稻穀,前兩天經過試碾,已經開始出貨。雖然未能參與後續曬穀與試碾的過程,卻對品嚐最短食物里程、最短儲藏時間的新鮮稻米,充滿嚮往與期待。

註3: 阿德將新屋自然田割稻、脫榖時落進雨鞋裡面的稻穀,與慈菇一起種下,灑在花盆裡。不到一週,看似枯乾的慈菇已經冒出綠油油的新葉,而稻穀接觸了濕潤的泥土,也迅速冒出秧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