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民寫手

在枋寮,記下來,傳下去

我很喜歡金興。

這彷彿對心上人告白一般的語句,就是我對金興的真實感受,如果……我只能用一句話來描述金興給我的感覺。

這個舊名枋寮的小小社區,台語音譯指撩板仔的地方,早期杉林地區巨木成群則可證實過去的枋寮以伐木、製作木板為主要產業的真實性,在那個時空,從撩板仔的工寮逐漸形成聚落,即使這幾年都在莫拉克災區行走的我們,也是到了這段日子,才真的走進、認識了這個同為莫拉克災區的平埔聚落,這裡給我的第一印象是:好好吃。

幾次到了金興,我很少聽到受訪者談論風災,他們多半談的是以前的生活是如何如何,誰家的紅龜粿做得最好吃、仙草要怎麼焢最好吃,對話的過程通常伴隨著大笑聲,很豪邁很發自丹田與內心的那種笑。

因緣際會下,跟金興長輩們一起重新認識金興,這才深刻的明白,為什麼這個社區給我的第一印象是「好好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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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張是金興的鱷魚大師帶著社區一起彩繪的金興門神,門神上的圖樣全是金興盛產的農特產品

會跳舞的綠葡萄

年近八旬的鱷魚阿嬤蹲踞在火爐前添著柴薪,大鍋內煮著曬乾的仙草,阿嬤說,以前小時候看過長輩們焢仙草,老人家會用埔薑燃燒後的灰燼煮成鹼水讓仙草成形,但她卻有些遺憾自己沒有記下添加埔薑水的比例與時機,隨著阿嬤宏亮的嗓音,她說著枋寮的曾經:

「以前小時候,我們都沒有什麼錢可以買衣服,日本時代什麼都管得很嚴,如果家裡有很好的牛,日本人說要,你就要繳給它,不然就要買一頭繳給日本政府,那時候生活過得很辛苦,聽到台灣光復的時候,心裡很高興,想說要自由了,日本人撤走之後,大家就會去他們駐紮的地方找找看有沒有東西,他們紮營的帆布,我們就會拿來做衣褲,但是那個材質很重啊!如果穿著走到河裡,褲子就會掉下來,但是整件好好地站在河面上喔!」

正當我與阿嬤笑談褲子整件好好地站在河面上時,阿嬤的兒子,綽號鱷魚的潘清文笑得神祕地走向我跟阿嬤,手上拿著像是縮小版綠葡萄的植物,只是這綠葡萄上帶有一層白色的粉末,鱷魚說:「你吃吃看,這個很甜喔!」

我試著拿起一顆迷你綠葡萄放進口中,這個綠葡萄彷彿在我舌尖上跳舞,因為──它的滋味又酸又鹹,跟鱷魚說的「這個很甜喔!」一點關係也沒有!鱷魚跟阿嬤告訴我,這綠色的植物,他們稱作「埔鹽」,過去會拿來當作鹽巴使用,也因為過去生活辛苦,零食不易取得,埔鹽就成了純天然的蜜餞。

後來問了金興的坤哥,坤哥說,埔鹽是羅氏鹽膚木的果實,而關於枋寮人兒時常吃的「植物們」本名楊永坤的坤哥打開了話匣子,帶著我們用三天的時間,吃遍了整個枋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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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鱷魚阿嬤(右)埔鹽

 酸藤與木虌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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羌仔角藤的果實

「這個你們吃吃看,會很提神喔!」

坤哥摘了一把像是四季豆的豆莢到我們面前,確認過可以直接放入口中後,入口的感覺讓我不禁開始思考到底是不是得罪了坤哥。

這像是四季豆般的植物叫做酸藤,枋寮人習慣稱羌仔角藤,因為果實長得像山羌的角,無論是葉子或是果實,嚐起來的味道都相當的酸,這才明白為什麼坤哥會再三強調可以提神,酸藤的滋味恰如其名,坤哥說,「這個切一切之後用鹽巴、辣椒稍微醃一下放進冰箱一天,隔天就是一道非常好吃的菜!」若吃檳榔可以提神,我想羌仔角的功效等同於檳榔,心裡面於是替這植物取了個綽號「枋寮小檳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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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來刺刺的就是木虌子

除了枋寮小檳榔之外,坤哥還帶著我們認識了過去枋寮人在生活中不可或缺的植物。

木虌子,枋寮人稱為烏鴉瓜薯,未成熟的果實為綠色,外觀帶有小刺,坤哥說,以前大家會將木虌子的塊根煮食,果實的部份,則是洗滌衣物的法寶,尤其在清洗白色衣物上的污垢,效果非常驚人。

有清洗白色衣物的植物,那麼有深色衣物適用的植物嗎?

消失的植物與產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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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哈固清洗八仙桌的樣子,不需要添加清潔劑,哈固遇水搓揉就會起泡

坤哥帶著我們走到竹林裡,找尋他口中用來洗滌深色衣物、器具的「哈固」,我們與坤嫂跟著坤哥穿梭在竹林,眼前一棵長得像樹,卻不是直直的向上生長;長得像藤,彎彎曲曲卻相當巨大的植物,就是坤哥口中的哈固,學名金剛霸藤,台灣特有種,是種子最大的豆科植物,其果實拋光之後可以做為刮痧的器具,而藤的部分則可以作為洗滌器具、深色衣服之用。

過去以伐木為主的枋寮,也有著與木材有關的記憶,年過半百的坤哥說,在他孩提時期的印象中,家家戶戶幾乎都有著善於製作木製桌椅的工匠,不需要鐵釘就能手工打造出八仙桌,尺寸比例拿捏得適中,如今村莊中還能找得到的八仙桌依舊堪用。

那天他拿出一張椅子,椅子是坤哥的父親在民國57年手工打造的,除了螺絲釘是現成的之外,整張椅子都是琢磨過後的分寸,透過拉合來展開與收納。這個村莊早期也產樹薯,多數運往今日台南善化地區的碾粉廠製成粉,後來的食安問題,大家才知道原來現在許多地瓜粉的來源就是樹薯,我們問:「以前大家會拿這個來碾粉食用嗎?」

老人家們異口同聲地說:「以前那是拿來作牲口飼料的。」

一直到民國72年,坤哥從金興載運了最後一台樹薯到善化,那之後,泰國進口的台灣敵不過,於是,又一個產業的句點。

記下來,傳下去,這裡是枋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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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良發阿公用竹製器具處理苧麻

這個充滿笑聲與力氣的聚落,卻也在時代的演變下失去了許多,台灣許多的平埔聚落因為居住環境靠近漢人,漢化時間相當早,因此,許多生活習慣、文化特性也在這其中逐漸消散。

早期的竹管厝原以殘破,社區一起努力把竹管厝重建,門前這隻水鹿也是金興的過去,金興有段時期以養鹿為主要經濟收入

前些日子,高雄市政府推動種族欄記載「熟」者記事補填,我問坤哥,去辦了嗎?他說,村莊裡有些人去辦了,「我等過陣子再去吧,這沒有期限的。」是呀,身分認定是沒有期限的,而即使沒有公家機關的認定,我想在大家心中,關於大武壟的身分、關於祖先的過去,一直存在著。

他們不斷嘗試著用自己的力量去保留關於族群的點滴,他們稱為「埔尖」的旱稻,曾經存在於先人的生活中,也曾消失在時代裡,因為想找回傳統,於是大家一起在社區裡找了一塊地,遠赴東部的農改場找來種苗,在自己的部落裡種下記憶的種苗。

同樣的,苧麻也是記憶裡的美好,潘良發阿公除了善於做竹編器具之外,也是社區裡少數還記得如何處理苧麻的長輩,這些,枋寮人都想記下來,傳下去。

記下來,傳下去,這裡是枋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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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期的竹管厝原以殘破,社區一起努力把竹管厝重建,門前這隻水鹿也是金興的過去,金興有段時期以養鹿為主要經濟收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