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蕭二哥在牛埔上分享,草原上好多「刺波」都是兒時牧童苦中作樂的小點心。當眾人吃著傳統鹼粿津津有味,怕大家留下遺憾的成年牧人,已悄悄把牛隻喚來;大夥安靜凝視著四周的牛群及人牛之間流動的情感,如霧般久久不散,最後有人輕聲打破寧靜:「蕭二哥在牛群中好美」。
春小旅的參加者拜訪過字紋弓蟹,夏小旅中再循著牠們的旅路上溯,也見到同樣從河口一路上來長大的毛蟹。我們觀察了虛張聲勢的絨螯,翻田過嶺時需要回收水分的溝紋;聽年輕農夫說小時候要在田裡夜巡毛蟹,多到抓了一整麻布袋直接打碎,後來才知道是眾人垂涎的美味。農夫溫柔地把毛蟹放到水中:「今天我們還是不吃牠。」,迅速躲進石縫的蟹,用身體直接告訴大家:自然溪流中處處孔隙的重要。
這廂看影片瞭解農人的辛苦為哪般,一邊喝著自己鮮採的蜂蜜,正港的不純砍頭之外,在守隆說明了自己與野蜂「相互包養」的複雜關係後,「楠木尾特調紅淡比頭」的春末夏初蜜,在迷你市集中大賣。
也有人去看自己插的秧長大了,據說心中澎湃地傻笑不語。
這是有溫度的交流。
我們一起體會了,從農夫的父親、父親的父親,傳下來的話,與當中智慧。
我們不再只是遊人,一起見證人與自然從搏鬥變合作,並在過程中把自己參與進去。
三條新合作途徑,準備三年,和禾生產班終於完成這一步
看到這些有溫度的交流,我們感動並感謝在心。
記得2011年保育計畫開始之初,貢寮山上還有種植的面積早已讓人無法想像當年盛況,種植面積不到10甲,每戶約莫4-6分地,恰足夠自己家族食用(還包括心愛的雞犬們)幾乎沒有販售;連農糧署都訝異台灣竟然還有梯田在種植水稻,自然也沒有人把這當作可能的產業來發展。
面對這樣僅靠情感及一輩子的習慣在維繫的農業,透過第一年的調查瞭解來重新評價,我們確定類似貢寮這樣的淺山傳統水梯田,在現在這樣城鎮緊貼著自然的年代,可以扮演比糧食生產還關鍵的角色:彌補許多缺損的環境服務運作環節。因此尋求貢寮里山農民的合作,展開以實質支持來維繫環境服務的嘗試。
依據2011第一年底擬定的策略,這樣的實質支持來自3個層面:
- 讓消費者更瞭解水梯田的環境價值,進而願意把環境保全的成本,融入農產品的價格中,使農民賣米不再僅以規格化的賣相口感,與平地較低的成本直接競爭。除了保價收購之外,也試將著開發友善農作下的田間副產物,及可永續採集的相關里山概念副產品。
- 在貢寮好環境與在地智慧的基礎上,發展體驗學習,並希望這當中促成更多互惠合作的可能。對農戶而言不只是收益的增加,也是更多善意的交流,並促成環境技能基因庫的傳承;對參與者而言,不只是旅行與學習,同時成就了責任消費,成為友善環境與社區的行動者。
- 生態系服務的維繫需要有制度的投資,藉由這個案例的推動與測試,促成綠色補貼來實質穩定地支持農人把環境照顧好;這就是聯合國規劃署在推動的「生態系服務給付PES」,讓乾淨的水資源、授粉服務、洪旱調節、生物多樣性的基因庫等等的維護與投資,也透過經濟的手段來達成,並藉由公部門有效的制度與規範,調節市場機制中不易定價的部分。
也就是說,這些水梯田的經營者(不只在貢寮),賣對環境對人都健康的米糧、還賣他們的智慧與經驗、並承諾提供水資源與生物多樣性的維護服務。制度積極介入的創舉,由林務局和台北大學土地與環境規劃研究中心起草制度,並透過貢寮水梯田的計畫進行測試,我們也努力從這個案例中發掘農地更多元的價值,並希望讓更多人知道,生態系服務(ecosystem service或稱「環境服務」)的品質將決定我們共同的生存。
而實地旅遊來見證,除了是增加收益的一條途徑,也是瞭解水梯田價值最好的方式,同時也是本業環境教育的NPO最易切入的方式。但旅遊的引入,對於這一個平日常住人口不及百人的散村,還是步步為營不宜貿進。派出所對治安關切的再三叮囑、攝影記者直接進入家中使農人子女揚言退出的經驗,都讓我們相信:這事對於寧靜山村是需要時間去做階段嘗試,在每一步的嘗試中發現問題、並在問題中反覆確立價值的優先性,並持續修訂我們對承載的想像。
「你把垃圾ㄟ代誌處理好再來說!」
第二年起的漸進式測試,終於在第四年水到渠成。去年底的尾牙,生產班同意這友善旅遊的發展共識,由生產班員剛成立的小型社會企業「狸和禾小穀倉」來作為生態旅遊的單一窗口。這一步走了三年。
記得第一年拜訪蕭家莊耆老談合作,老人家以為我們是政府派來的,劈頭就罵了桃源谷遊客留下的垃圾。時值新北市推動垃圾不落地,老人家追垃圾車都來不及,面對出山的遊客順手把垃圾棄置家門口,見到我們真是一肚子火:「你把垃圾ㄟ代誌處理好再來說!」
隔年第二次見到蕭家莊人大動肝火,也是旅遊行為的衝突。當時大家都收到公文,指稱民眾投書指責步道邊有牛糞,請居民改善。投書民眾不知、轉發公文的單位也不查:這綿延大草埔是蕭家莊私領域的放牧地,牛隻是不支薪的綠地管理員,牛糞更是過去農家珍貴的資產。因此被這樣指責大家笑遇「乞丐趕廟公」,分享家園美景的善意竟給自己挖了個坑。不久另一頭遠望坑,則是因為遊客開了牛圍欄又驚嚇牛隻,過程中有人跌到受傷,低調的盧伯在家中看到自己的牛上了電視,跑了幾趟醫院也險些吃上官司。那年,貢寮狸山人都覺牛年不利。
外地的在地化,在地的外地化—-重新找回真正的「環境範圍感」
尊重在地文化與意願,回饋在地經濟與保育的生態旅遊,絕對是關鍵。我們也希望透過有責任的體驗旅遊,讓大家更理解才能尊重並支持。
我們一直希望生活在這裡的人,有權決定自己的生活環境;而環境的權益關係人,例如下游要飲用水的雙溪流域的居民、要持續享用漁業資源與生物多樣性的眾人等,也需要積極參與這些環境服務品質的確保;而山上人家決定私領域如何經營的同時,也必須注意到對這些環境服務公領域的長遠影響。
這樣的發展,不只在地,同時是重新定義了什麼是「在地」。除了對在地人的尊重,也重視更多權益關係人的生計與安全。
顧及環境服務的地域產業,是從「外地想像的觀光」,謙虛轉化成「尊重在地選擇與生活的參與」,又進一步「照顧到在地環境服務所影響的外地人福祉、與大家共有的自然資本」,然後願意在消費中投資支持,願意納入發展的承載限制不貪多。這需要城鎮不把山村當作附屬品,不直接在辦公室決定山村的未來;也需要里山人與城鎮人一起合作,思考如何讓里山環境所影響的城鎮維生系統,能在里山人的意願下被支持而維護。因此私領域中有公益,公領域中尊重私生活與財產,交織成一個真實在影響在發生的「環境範圍感 sense of environmental influence sphere」
肖年農家,並不老!
我們很幸運,雖然第一年尋求合作時曾被視為肖ㄟ。當時接觸的都是70-80俱樂部的老農,但也因此有了最最珍貴的起步資產—農藥時代之前的在地智慧、以及那重承諾的情意(差點要脫口說出「義薄雲天」了,哈!)。這一年大家的半信半疑,隨著死纏爛打慢慢被接納;而在最需人力打拼的割稻期間,私下招募了同事朋友社團組成「青年割友會」巡迴山谷演出,於是大家不能再笑我們不知辛苦,也開始相信了這苦工及技術有人願意來學來體驗。於是,這原本只是捨不得荒廢才殘存的農事,開始有了「再產業化」並作為居民收入一環的可能。而水梯田傳統農作對於環境保育的價值,也被環境資源管理及永續農業的系統看到;原本對水梯田的陌生隨著相關露出和論述慢慢地降低,現在除了林務局的先見,水利署也思考將之納入常態政策來推動。
2013-2014的第三四年,隨著體驗產業方向的共識建立,陸續有2戶中壯二代加入辦理「體驗型保育和夥人」制度,加上由NPO主導累積的小型參訪,累積了30多場的活動經驗。農人在這樣的經驗中建立了共同想像並自我評估,於是「狸和禾小穀倉」成立,正式接手作物及體驗學習的產銷統籌。
二代回來,年輕人陸續嘗試投身的位置,生產班平均年齡直直落,「拋頭露面組」平均年齡降到40歲。重要的是,這個在2011之前本來會逐漸凋零的水梯田農業,在大家的願意努力下,變成中青生代一個新的可能選項:有人解說、有人處理行政行銷、有人幕後設計、有人端出拿手好菜。從這邊被支持起步爾後另覓出路的回鄉農夫,也帶著會員制的經驗,在前兩年計畫協助復耕的土地上,用自己的品牌繼續打拼。
而三年經驗後才正式推動生態旅遊的「慢」,一方面也因為當中的人事更迭,一方面希望在外界對水梯田已有新的體認之後才開始,更是對農戶生活與對環境的刻意尊重。透過一年年累積的嘗試,看到共識的原型,也讓生活周遭的人得以反應、得以調整、得以表達意見。誰都不希望自己的家裡突然有人跑進來指揮方向,我們沒資格輔導,而是上去尋求合作。
是生產班也是互助會,單一窗口的凝聚,自己的資本自己存。
台灣淺山環境很早就放棄農耕,外流人口多半已有自己的出路及生活。新歸農不是因為沒有辦法,而是評估這選項的經濟可行性及其他價值感,還有最重要的照顧家人、及喜歡這樣生活等社會情感因素。林務局及我們是來這裡尋求合作,而不是站在救濟或幫助的姿態,這剛好也吻合了「里山倡議」的精神:「借重傳統智慧,在可循環的環境承載條件下,發展新的合作方式,回饋在地經濟,以促成生態系服務的維繫。」
我們知道這樣產業的多元轉型,需要多元能力的組合才有競爭力;但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人生,我們不可能在此時因為舉著大旗就一定要大家歸隊分工就位,但在多了一種生活選擇的同時,一方面漸進式的發展可找出團隊的適合的方向與方式,一方面在兼顧個別農戶有適性化發展的同時,和禾生產班將有公共的收益與互助,因為,我們也該回饋那些早就以農為天命的農人。
因此生產班只有部分農戶屬於「拋頭露面組」,發展體驗旅遊產業,他們雖然因此有較多收入,也知道這機會來自被公眾所支持的「和禾價值」,因此需要整班那群只想投入「默默耕耘組」的親友能繼續照顧土地;同時也要有幾位期待一輩子就在土地上安身立命的中壯年,他們沈默認份但不減應被尊重的價值。在這樣的想法下,去年受惠於復耕計畫的蕭家,同意生產班租用「公田」,作為發展共同體驗產業的基地,並同意提供舊田寮整建,解決山上一直缺乏的實體窗口,讓更多民眾有機會用互惠的方式認識生產班及水梯田。而所有拋頭露面組及狸和禾因此的收益,以及「米糧型保育和夥人」的推動,都有「共同基金」的提撥,投入支持生產班的共同運作,並作為緊急應變之用。
這就是我們堅持現階段單一窗口的原因。這段時間有很多朋友來找個別農戶,希望有個別的新合作,我們還是希望各位能支持單一窗口的生產班,創造更大的群體效益,也給這個運作的雛形一個嘗試的機會。生產班有共有的互助目標,也與山下的環境權益關係人有共同的環境維繫共識,在這單一窗口的團隊運作下,能夠磨合出有分工的互助合作社,促成「自己的資本自己存」。這個「自己」包括所有實質支持的人;這個「資本」不只是對在地產業、也包括維繫我們共同未來的環境資本。
謝謝願意在這些限制與願景下參與活動的朋友,每一次的離開,你們留下的溫暖的餘溫都會成為繼續的動力。
貢寮山上歷經淡蘭古道的繁華、到鐵路興建幹道的移轉、及濱海公路國道五號所影響的更迭,而在不同的時代有不同的地位,這是純從交通區位所影響的過去式。現在,當我們開始發現:發展需要生態環境的健全、文化的差異與共同是心靈原鄉的趣味所在、在地技術的傳承為是未來知識庫的重要基礎時,誰說這不會是新發展的發動機?只要,我們願意類似這樣的山村,一個寧靜而自主轉型的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