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民寫手

想我援農的那一日

那時,我在田裡行走,雙腳宛如與田土拔河,田土既潤澤又沃實,以致於我每一步的勝利都得來不易。好不簡單的,我走到目的地,秧苗行列中一處可疑的空位(那應該是被福壽螺吃光抹淨後的結果),彎腰插下新的秧苗,但是從天上落下的水,不由分說的不斷墜落,使得新插的秧苗,僅剩苗尖青青於田水之上,虛弱飄搖著,彷彿是溺水人的最後求救。

我彎腰低頭,雨水便沿著斗笠邊緣串串滾落;我踏出腳步,雨鞋裡的水位也開始起伏不定。雨又急又粗,將白日都遮去了幾分亮。天地是一片晦暗的濕。

我無暇抬頭,也難以舉目四望,以致於我無法確定,雨勢是何時暫歇,只覺得有人在頭殼尾那端開了燈,引來了光。我直了直腰,才見著遠山重重,已給還了個清澈面目,然而仍有些許留戀不走的雲,繾綣成一縷柔情,環繞在壯碩山形的腰間。

我佇在田中,為大自然的變幻莫測而深受感動。待回過神,趕緊察看我的農人朋友,他依舊維持著勞動的姿態,在這一刻,是既渺小又神聖的存在。

土拉客女農
撿草中的土拉客女農,正在為科林湧泉田進行插秧前的準備工作,後方不遠處則是施工中的農舍。種稻pk種農舍,生態小農簡直就是螳臂擋車的現代唐吉軻德,只是在宜蘭,他們很有可能真的擋得下來……(圖說:土拉客女農晏霖;圖片來源:土拉客臉書)

 


土拉客從大溪遷到宜蘭,邁入了第二年,我繼續死忠跟隨,尚未開春就急急繳了穀金,然後滿心期待新米收成季節的到來。從大溪時期開始,每一年我都會在農忙之際,前去充個人場。雖說是去「援農」,但一個工作天下來,自個兒傷筋動骨是有,分擔農事的成效極微。這還不打緊,我最擔心的是自己的笨拙,像是馬步沒踩穩一腳踏扁了秧苗,或是將稻秧看成稗草一拔了之,硬生生地把「援助」翻轉成了「破壞」。

在都市生活中,與農事有著相似性質的,大概就屬家庭園藝了。起先我就是抱持這樣的想法,認為自己雅好植物,愛玩土又不怕髒,應該就算具備援農的入門資格了。來到田裡,先由農人朋友示範操作方式,不外乎彎腰/起身,起身/彎腰,此刻內心還自信滿滿,認為自己平常有運動習慣,這等勞動不過是小菜一碟。事實證明我果然是好傻好天真,五公里不到的例行慢跑,根本無法應付每次彎腰下身,就是地老天荒般的長久(因為待撿的福壽螺與待除的雜草,總是一眼望不盡)。因此,每次彎腰之後的起身,就愈發艱難,甚至得一手扶著腰,另一手按著大腿,更別提在田裡行走的舉步維艱。此時心中不免暗暗立下大願:回去一定要好好鍛鍊核心肌肉群,還要發憤蹲馬步練大腿肌!

說穿了,田裡的勞動,從來就不是一種運動,而是更接近一種「苦其心志,勞其筋骨」的修煉。記得中年投筆從農的賴青松(如今已是超過十年的資深新農)曾經說過,務農久了,自然就會從機械式的勞動中,摸索出適合自己的節奏。聽起來果然非常有悟道的況味。

然而,田間勞動不是只有對肌耐力的考驗,還有對天氣狀況的耐受度。春耕時節,通常還有冷氣團來襲的機會,冰冷的溫度乘風而來,席捲阡陌大地,農人就是田裡唯一的遮蔽物,首當其衝,避無可避。相形之下,踩在田水裡的雙腳反而有種略微溫暖的錯覺。若遇晴空萬里,農人只能仰賴斗笠,能夠調溫的範圍也不過只到鼻尖前方三吋。而且,太陽的威力不是從夏天才開始,春陽暖和讓人失去防備,不消幾個小時,腦門就出現被束帶勒緊的感覺,只能怨自己失了警覺,唯有隨時補充水分才是保身之道。

其實,從農不見得都得如此這般的親力親為。採用慣行農法的稻田,插秧後,藥噴一噴,草枯了,螺滅了,整片田區呈現出一種不尋常的寂靜,只有稻子奇異的茁壯;為了獲取單一作物的高收成而消滅一個多元生態系,那是一個殺戮戰場。反觀土拉客的田區,由於不噴藥,人工除草、撿螺,因而總是處在被「亂入」的狀態;一隻從田埂草堆躍出的青蛙,一對不知是來覓食還是來閒聊的長腳水鳥,一群突然「大發生」的大頭蝌蚪,還有,光吸水就肥滿的軟呼呼水蛭,以及聽說滑不溜丟的水蛇……。照顧著一畝田,就像豢養了一個小宇宙,那是一種多麼富足的感覺,唯有利他之人才能體會。

春分前後,大地傳來雷聲,降下雨水。土拉客的女農們,遵從天地運行法則,打田整地,準備插秧。插秧前後,彎腰撿螺不綴。路過的鄰居農人們,總不忘關切的問「撿得完嗎?」實在看不下去的,會善意提醒一句「時間就是金錢喔」,但女農們清楚,世間有很多美好價值,是散盡千金也換不到的。

很榮幸的,我參與了今年的撿螺盛會,這也是我第一次清楚看見了這農田頭號大敵的真面目(不然,以前總是對著圳溝壁上的亮粉紅色丸狀群聚物,大喊「福壽螺耶,噁~」)福壽螺的外型與一般蝸牛相去不遠,最大的差別是牠能藉由田水的浮力移動,又能靠著田土的孔隙快速遁地,是一種頗具行動力的軟體動物,也讓撿螺萌生出一種鬥智的趣味。若撿了滿滿一袋,上下晃動發出螺殼撞擊聲,彷彿自己拿著的,是古裝劇裡富員外手中把玩的錢袋,心中竟浮現莫名的成就感吶。

在田中尋覓螺跡時,意外發現田土上印了幾雙爪印,左左右右,前前後後,看起來挺氣定神閒。看來,在我之前,已經有神秘客先來巡視,又或者,就是方才在我背後啁啁啾啾、評頭論足的藏鏡「鳥」嗎?在這方土拉客的小宇宙裡,我忍不住呵呵的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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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壽螺大軍壓境(圖片來源:土拉客臉書)

「土拉客」是誰?

Land dyke movement, 原指1970年代歐美生態女性主義者同步實踐生態與性別理念的歸農風潮。 2012年,四位伙伴成⽴「土拉客」農場(淑華、怡如、紹文、晏霖), 將Land Dyke 譯成「土拉客」,寓意「用土地來招呼人客」,同時也有「拖拉庫」(台語卡車)的諧音。 成員們自我期許能用土地拉近人與人之間的距離,也能像拖拉庫一樣質樸有力。

2015年,淑華返鄉和八十歲的阿嬤一起耕耘台南佳里番仔寮的家園,在缺水的大旱年努力復耕水稻。

紹文、怡如和晏霖繼續在宜蘭員山耕耘一甲半的水田與兩分菜園,並以多元性別觀點持續思索三農議題。土拉客從大溪出發,生根宜蘭,希望他們的從農之路通向眾生平等、 充滿生態與社會多元性的家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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土拉客臉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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